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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摘下马鞭作势扬了扬,“金紫少年郎,绕街鞍马光。刬戴扬州帽,重熏异国香。垂鞭踏青草,来去杏园芳……”
九色喜欢吹捧他,他感觉良好的时候,它一直能够很合拍地叩击地板。国师在镜前照了又照,确定无可挑剔了,踅身去关箱盖。然后一个错眼看到案头摆放的红木盒子,捏着云头锁扣揭开,里面是张姣好的脸。
莲 灯上回畏罪潜逃,没来得及拿面具,做成之后就一直收在他的内阁里。这张脸是从她脸上拓下来的,轮廓依旧,不过五官有了改变。他曾经逗她,说要把她做成老 妪,结果最后还是做了个美丽的女郎。他低头俯看,大约这是他长久以来做得最成功的了,皮肤莹洁,和真人无异。不过缺了对灵活的眼睛,乍一看诡异可怖。
他把面具卷起来,揣进袖袋里。拉开直棂门走出去,卢庆正在台阶下指使侲子修剪草坪,看见他,没有丝毫惊讶,转身吩咐,让宫门上即刻备车。
国师摆了摆手,“把我的玉花骢牵来。”他已经算不清自己多久没有骑马了,再说用车辇走起来慢,等进城,恐怕天都已经黑透了。
卢庆应个是,忙传马童预备,自己侍候国师往宫门上去。可是看时辰不早了,也不知国师是什么打算,匆匆道:“座上要出神禾原,少待片刻,小的这就去传令四官,命他们随行护卫座上。”
他说不必,“本座一个人出去走走,你们聚在一起守岁吧,今天是除夕呢。”说着牵过缰绳翻身上马,鞭子一抽,快意地纵出了几丈远。
神禾原地势高,可以清楚看到远处的情景。国师的玉花骢是名驹,日行千里不在话下。眼看那矫健身姿越去越远,宫门上几位灵台郎追出来,什么话都没交代,扬鞭追了过去。
太上神宫冷清,城里却是另一番热闹景象。宵禁一除,人都活过来了,没到擦黑,外面已经置办起了夜市。其实白天的集市没什么意思,完全出于生活所需,到了夜里则不一样。长长的街道燃起连天的灯笼,人在烛影里漫步,沐浴着那种柔软的光,心情也会变得分外旖旎。
夜市是个创造巧遇和爱情的地方,对于转转这种人来说,简直没有什么比这个更美妙的了。又听说春官要同游,那种火辣辣的激动,一直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
昙奴和莲灯并肩坐在榻沿上,含笑看她忙得团团转,挑裙子、挑首饰、在镜前手忙脚乱地梳妆。她很重视这次机会,要把最美的一面展示给心仪的人,没有什么不对。昙奴说:“今晚瞧准时机我们借故走开,让转转和春官单独相处。”
莲灯正吃金乳酥,听她这么说不解地转过头来,“你不是反对转转同春官在一起的吗。”
昙奴浮起一丝笑,“我也就是嘴上同她斗罢了,心里当然希望她幸福。不管怎么样,君子有成人之美,她想和春官在一起,这是她的心愿。”
莲灯点头说好,掰下一块酥饼,塞进了昙奴嘴里。
转转是三人之中唯一懂得梳妆打扮的,收拾好了自己还要操心她们。她们平时都穿胡服,英气有余柔美不足,趁着过节,不说盛装,至少把自己弄得像个女郎吧!
她给昙奴挑了一条月蓝淡绣隐花裙,罩上杨妃色绫纱对襟半臂,衣短裙长,舞刀弄枪的昙奴一下子变了个人,竟像个小家碧玉一样。
莲灯围着她啧啧咂嘴,“啊哟这是谁家的小娘子,生得好标致模样!”
昙奴有点不好意思,平时迈惯了大步,穿上裙子很觉得别扭。转转拉她到镜前,给她绾好头发贴上梅花钿,镜子里的人巧笑倩兮,因为在病重,别有一番羸弱的美。
莲灯看后跃跃欲试起来,牵着转转说:“轮到我了,我也要像昙奴这么好看。”
转转撅着屁股在箱子里翻找,找出一件红花黄梗半臂,一条石榴红的长裙。鸳鸯绣带束在胸上,直通通的长裙垂坠下来,把她称得酥胸微隆,隐约有种青梅将熟的韵致。
莲灯啊了声,傻傻让她们看,“又长起来一点儿。”
转转和昙奴笑不可遏,颔首说是,“你年纪还小,不着急,慢慢会越长越大的,就像谢三娘一样。”
莲灯想起谢三娘那对雪白的胸脯,大而肥腻,并不觉得好看。倒是像巫女那样不错,大小适中,美也美得含蓄。
她挤到镜子前照照,前后不停打量,心满意足。转转给她绾了个双螺髻,倒插上银簪。又取一对面靥来,不像坊间看到的那么扎眼,小小的,很精致,贴在笑窝上,十分俏皮可爱。
有时她们也惊讶,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姑娘,会是长安城里两起官员命案的缔造者呢!她在窗下站着,眼眸纯净,身姿婀娜,怎么看都像不谙世事的小女郎。所以白璧微瑕不是她的错,是这世道不公。
三个女孩打扮妥当,你看我我看你,很觉得欢喜。改头换面之后人生仿佛都不一样了,没有悲伤的过去,她们只是寻常小户人家的女儿,结伴夜游罢了。
放舟来时看见她们的装束,顿时觉得很讶异。几次碰面都是有些粗豪的打扮,现在摇身一变都成了纤纤丽人,果然任谁都要靠衣装的。
“嗳,真好,不认得你们了。”他抚掌道,“三位女郎与我同游,真叫我脸上增光。”
这时天已经黑下来了,云头观里还算寂静,墙外隐约传来笙箫鼓乐,长安在夜色里焕发出了妖冶崭新的生命力。
她们要出门了,想同弗居说一声,谁知小道说观主早就出去了。她玩乐的地方和他们不一样,专同文人墨客交往。弗居在长安算是个小有名气的才女,和当初的鱼玄机一样。原本她们打算盛情相邀的,既然不在就作罢了。于是关照小道姑留个门,便携手往街市上去了。
莲灯因和昙奴商量好的,两个人稍稍错后一点,让转转同放舟并肩而行。转转的青春繁盛热烈,简直能把人融化,放舟落到她手里,一时是出不来了。
昙 奴的身体恢复得不好,虽然不至于随时随地晕倒,但体力总差一截,再也抡不起那把横刀了。莲灯搀着她在一个首饰摊子前流连,看见一对绒花蝴蝶玲珑有趣,取下 来一人一支插在发上。小铺子的东西价格很低廉,两个只要十文。莲灯解开荷包数钱,边上一串开元通宝扔过来,被摊主接个正着。莲灯回头看,身后人卸下戎装穿 了件圆领袍,没有铠甲散发的戾气,眉眼也变得安和了。想是第一次看见昙奴女装打扮,眸中有含蓄但惊艳的光。
昙奴同莲灯面面相觑,只听萧朝都笑道:“这么巧,在这里遇上了。”
昙奴有点尴尬,拱手道:“将军不必替我们付钱,我们自己带了钱袋的。”
萧朝都却没放在心上,“小玩意又不值钱,付了就付了。”说着仔细打量她的脸,“你气色仍旧不好,看来之前的药没有作用。正好今晚都得闲,我领你去我世叔那里。他是尚药局的奉御,以前专为圣上治病,后来年迈致仕了,仍旧住在长安城里。”
莲灯一直放心不下她的身体,现在只要有希望都不肯错过,便先替昙奴应了,“一百个好,多谢萧将军费心。”扶着昙奴的肩说,“将军同我们打过好几次交道,算是熟人了。况且又是一番好意,你跟他去吧!”
其实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有意思,旁观者是能够看出来的。萧朝都以前自称“某”,如今你我相称,大约也是有意拉近距离。莲灯最知情识趣,转转跟放舟在一起,再促成昙奴和萧朝都,她满心都是保媒成功的喜悦感。让他们去吧,各自有各自的伴,这样很好。
昙 奴当真随萧朝都寻医去了,莲灯站在人潮里向她挥了挥手,目送她走远,才想起居然只剩自己一个人了。她拱着肩头有点寂寞,放眼看周围,每个人脸上装满了相同 的快乐。她笑了笑,荡着两条手臂在人群里穿梭,看了一会儿花灯,又看一会儿踏歌,知道遇不上她们,只有回观里碰头了。
她从人堆里退出来,打算找个酒肆喝两杯,一转身看见灯火辉煌里站了个年轻的小郎君,穿着竹叶青直身,头戴紫金冠。
她歪着脖子站住脚,同他对峙起来。别以为她不知道,跟了她好几条街了,究竟是什么来历?有什么企图?
☆、第26章
她喂了一声,“少年郎,你有话同我说么?”
那个人没有回答,略带鄙夷地转过了脸,这种不可一世的劲头让她想起了九色。
莲灯疑惑地皱起眉,忽然警觉起来,难道之前干的那些事引起大理寺怀疑了?这个人的衣着打扮看上去和衙差沾不上边,傲慢的眼神和动作也不像是个能够屈居人下的,莫非真像转转说的那样,夜市是培育艳遇的温床?
她有点哀伤,就算遇上了也没有希望,她这辈子已经给预定下了,国师不给她解药,她不敢冒着肠穿肚烂的风险和别的郎君玩什么情窦初开。
她朝他晃了晃手,“别再跟着我了,看见我的拳头了么?”压低了嗓音警告,“硬得很呢!”
她转身朝一片开阔区走去,走得极为潇洒。他抱胸观望,这种不拐弯的性格有点意思,在他跟前谨小慎微,在外面却这么嚣张。
不过也许是出于女孩的娇羞吧,虽然她急于摆脱的方式有点粗暴,其实细想也是有情可原的。至少她没有被好看的面孔迷昏头,就这点来说,国师觉得她的表现已经相当不错了。
她说不许他跟着,他当然不能听她摆布。笑话,大路通天,各走一边,她踩过的泥别人还不能沾了?
国师负着两手跟在她身后,看看天光,星辉黯淡,连月亮也不见了踪影。不远处有个小小的酒肆,搭出一间可以移动的窝棚,檐下吊着灯笼,照亮棚子里空落落的桌椅。看她的打算是要往那里去了,除夕夜里的游人一般都酒足饭饱了,只有她这样没有家宅的才会空着肚子。
她果然走进去,扬声唤酒博士,扔下几个五铢钱,要了一把鱼干,一角子酒。中原女子独自光顾酒肆的不多,她和闺阁女子不同,西域长大的人性情豪爽,没那么多讲究。大马金刀往条凳上一坐,即使酒寮空旷,也显得格格不入。
酒博士缩着脖子把她要的东西端上来,笑道:“娘子今日怎么一个人出游?”
“有两个同伴,不过走散了,我先到这里歇歇脚。”莲灯应着,从袖子里掏出个杏子咬了一口,酸得倒吸凉气。中原有种吃法,太酸的东西蘸盐,据说能减淡酸味。便问博士讨了一小撮,伏在桌上小心地蘸上一层,再试试,又酸又咸难以入口。
她来长安不多久,谈吐还带着大漠的味道。酒博士听出来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站在一旁搭讪,“小娘子是西域来的吧?听口音不是长安人嚜。”
莲灯想起来,洛下音里管鱼叫哟,哪怕打扮再中原化,一开口还是会被人认出来。
她笑了笑,“是啊,我是来长安投奔亲戚的。”一面说,一面咧嘴把杏子扔了出去。
杏子咕噜噜滚到棚子门口,她不经意扫了眼,看见那个一路跟随她的人也到了酒寮前,进门择个角落里的位置,优雅地坐下了。
他离她不远,也就隔了两三张酒桌。他如影随形,莲灯戒备起来,原本以为他已经离开了,没想到跟至这里。看样子这人有些问题,如果一直这么下去,她少不得要对他动手了。
她心里盘算着,叼了根鱼干在嘴里,看他扫了她桌上一眼,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