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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金山勉强地看了几遍,总算看懂了。信上说,父亲前年就领上一家人过了黄河,到了解放区。如今分到了地,脱离苦海。父亲在“乡农会”当主席,母亲也捎带着做点妇女工作。前些日子,父亲碰到一个退伍的荣誉军人。这人原来在西北野战军“英雄部”一营当文书。他说,宁金山、宁二子兄弟俩在第一连工作,家里人听了很高兴;母亲哭了。再嘛,希望火速给家里打封信。宁金山自从让国民党军队绳捆索绑拉了兵,到如今有好几年了。这几年,他没日没夜地想念自己的家,想念自己骨肉相连的亲人。现在接到了家信,可是快活的心情和他早先设想的差多了。
他望着二子说:“你看,他们有着落了。家里分到了地,这可是咱们祖祖辈辈也没梦到的事!”
宁二子说:“哥,家里分到了地,这自然是好事情。可是这土地是有了共产党的领导,才分给咱们的。这一件重要事,你倒不提!”
宁金山的脸色唰地煞白。他说:“二子,连你也不晓得我的难过?二子,我比你受的苦多,我比你走的弯路多!我难受,二子,我不成器!爹和妈屎一把尿一把地把我拉扯大,他们指望我走正路,……我,我谁也对不起!”他蹲在地下,双手抱着头哭了,哭得肩膀抖动。
宁金山哭了一阵,心里清爽了点,他说:“二子,这封信交给指导员,请他在队前念念,让同志们也知道,咱们一家人是怎么活出来的!”
二子这阵子心里也挺难受,刚才,自己误会了哥的意思。哥,多活了几岁,多背了点包袱,自己没有很好地帮助他,反倒冷言冷语刺他的心,这哪里像个共产党员!他觉得,他已经是个党员了。
他俩不言不语地向连队走。二子想给他哥宽宽心,就说:
“哥,前天指导员传达:大反攻开始了,刘邓大军过黄河了。爹的信上说,他们正忙着支援前线,我捉摸就是支援刘邓大军过黄河吧!”
“嗯,准是。”宁金山想起刘邓大军渡过黄河这件事,心里就乐了。他说:“二子,你看咱们全国各战场配合的多好,就像是一个人的胳膊腿儿一样。我们在这里吃点苦,猛一想心里挺不痛快,要往全国一看呢?心里可乐开了。原来我们翻山过岭一步一步踏沙窝都是有大作用的。懂得这个,人干起工作来就特别有心劲。我过去不懂得这些,常把自己看成一个普通当兵的,真是!”
宁二子看看他哥,只见他眼里高兴地闪光。他说:“哥,指导员说,刘邓大军反攻了;陈赓兵团在山西又打得很急;蒋介石要调援兵,可是我们把胡宗南吸住,他想抽兵又抽不动。这俺才知道'三边战役'的胜利意义。哥,实在说,过沙漠的工夫我还没想到这些个。”
“对嘛,一个战士要常想到这些个,他就倒在沙窝里也是心甘情愿的!”王老虎的慢悠悠的声音。
宁二子四处看,不见人。宁金山绕过草堆,只见王老虎蹲在一棵大树下,静静地一动也不动地望着远方天空飘浮的云彩,微微地吹着口哨。
王老虎笑嘻嘻地说:“你兄弟俩谈得可够热闹啊!”他左边放两件衣服、两双旧鞋、麻绳跟针线;右边放两封信。他膝盖上放两片纸,像是缝补罢衣服、鞋子又在写什么。
宁金山偎在王老虎跟前说:“我跟二子说话,你统听到了?班长!我刚到部队的工夫,听见李江国从天南说到海北,很奇怪也也很烦腻。那时光,我成天想自己鼻子下边那一拧拧事,觉着啥也没味道,如今可不同,老觉乎着……”王老虎从衣服兜里掏出小烟锅,一边往烟锅里装烟一边说:“老觉乎着心眼里挺痛快,是嘛?好战士他总是痛快乐和的。相比说,东北打了胜仗,他就觉着像咱们西北打了胜仗一样;山东有个战士当了英雄,也就像他自己当了英雄一样;指导员讲话说,苏联又盖了多少新工厂,他心里也乐得不行;实在说,就是天边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就像他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样,他统关心。你捉摸捉摸,看我说的对不对。”
宁金山思量,王老虎的话听了叫人喜欢,可是这种感情自己还没有体验过。
他看看王老虎旁边放的衣服、鞋子。是的,王老虎缝补过的这些东西,都是第一班战士们的。宁金山想起了:就在昨天晚上,他睡了一觉起来解手的时候,看见王老虎借着灯光在缝补一件衬衣。那个衬衣是战士林子德的。老虎把衬衣上撕破的口子,密密实实地缝起来。缝完,又把衬衣整整齐齐折起来,放在林子德身边。宁金山觉得,王老虎这些人活在这世上就是为了关心别人。
他顺手翻翻王老虎身边的信,看见一张女人的照片。照片背后写着:任冬梅。
宁金山说:“班长,这就是大嫂?”
王老虎笑了:“还没过门,就叫大嫂?”
宁二子把照片从宁金山手里拿过去,看来看去,说:“看这女人该有二十几岁了,怎么还没过门?”
王老虎说:“战士养的儿女还是战士。蒋介石最怕这个,所以他用美国的大炮堵住咱们,不准结婚。瞧,多缺德!”他眯缝着眼笑的时候,左右的外眼角边,拥起了几条皱纹;那皱纹里也许隐藏着他悲苦的身世、朴素忠贞的爱情和艰难而光辉的战斗生涯。
王老虎他们三个人在这边谈得正热乎;可是,在他们左边的树林里,有三个人吵得正上劲儿。
第一连的两个小鬼……卫生员三牛、通讯员小成,整天左右不离。
小成在羊马河战斗中被解放以后,就补入第一连。这多时,他虽说有进步,但是,这个又瘦小又机灵的孩子,有时候还出点小漏子。全连队数他难调理,他简直做梦都在跳蹦呢!战士们给他取了个外号:“猴子”。
三牛可跟小成不同。他喜欢学习,并且有自己的努力目标。比方,他很崇拜连长和指导员,时常想:像连长和指导员那样,打仗指挥百把人,平时背个驳壳枪多威风哪!因此,三牛努力学习连长和指导员的勇敢、机智,学习他们说话的声调,学习他们走着的人生道路。小成呢?他还是二心不定。你要问他,到底喜欢连队上的什么人,讨厌什么人?他会说:
他讨厌马长胜,喜欢王老虎。为什么讨厌马长胜?有一次,他不小心打破了老乡一个碗,马长胜好心好意地批评他,他觉得马长胜是“克”他。他跟王老虎最合得来,因为王老虎只要有空,就给他讲打仗的故事,又不发脾气。说到连队上其他的人,小成都喜欢也都不喜欢。比方老孙活着的时候,小成喜欢他,但是又觉得他不和他玩,而且总是劝他学习。提起学习他就头胀。同志们都说他“人小鬼大”,这句话并不算错。因为谁也说不清他那小小的心眼里,一天闪过多少想法。小成什么也想沾一手,可是干什么也是干三天两后晌就觉着没味道了。有时候,他正正经经地跟上三牛学字。有时候,又胡跳乱蹦地跟上司号员学吹号。有时候,他好半天呆迷迷傻呵呵地看树上的小鸟吱吱叫,他也想和小鸟一样的在天空飞翔。有一次他看见炊事员切菜,劲头来了,热心地摆弄菜刀,结果把手指头切去了一块肉。一天下晚,三牛跟他很严肃地谈了一次话,批评他的缺点,说:“这还成呀?你是通讯员,就要懂得自己的职责,不要三心二意地乱闹腾!”小成下了决心不干别的事了。但是,有一天他看见连队的理发员理发,手又痒起来了,又学习理发。这小鬼,怪精灵,胆也大,他刚学了几天就自告奋勇给人家剃头。
这天,吃罢晚饭,李江国给老乡们作宣传回来,一面走一面唱,还不停地踢着路上的石头块;看见个小孩,他也做个鬼脸。
李江国做群众工作是一把好手。比方,部队驻在某一个村子,他立刻就和老头儿、老太太、小孩子们建立起亲密的关系,特别是那些农村的青年小伙子,一见他就跟他粘到一块了。
李江国走到第一连驻的院墙外面,人没进去,声音就进去了,眨眼,四处都是他扯起嗓子的喊声,隔千儿八百里也能听见。他碰见小卫生员三牛。
三牛问:“李江国,你忙得真像个大首长!”
李江国说:“箭箭不离屁股,我成天连放屁的空儿都没有!
一天学习、练兵、开会……到吃罢晚饭才有点时间,可是我还要去向群众作宣传,还要给同志们写信。三牛,这样折腾下去,我会累得多吃四个馒头!”
三牛说:“你吹牛。咱们连队上文化高的人有的是,谁要你写信!”
李江国说:“买眼镜要对眼嘛!有人偏找我写信。好比说,今天石二拴叫我给他老婆写封信。我说:你也能扛起竹竿,手也没坏呀。他说:'我身体不美气嘛。'他躺在炕沿上,离我有一丈远瞅着我写。我写着,写着,就在纸上画起人人、马马、鸡鸭……石二拴问我:'写信为什么老画圈圈?我看你在瞎折腾吧!'我说,你懂得什么!写一句就要画一个标点符号。石二拴说:'你在捣鬼啦,谁画标点符号还像你一样,画那样大的圈子?'我说啦,把圈圈画大一点,你老婆一见信就高兴地说:'哎呀,我家石二拴画了这么大的圈,力气一定大了,身体一定结实了。'石二拴说:'哼,道理都是你的。'我说:
不含糊,能写这两下子,那非有一定的政治文化水平不可。我写完了,他从炕上来把信一看,嘿,躁了,把我骂得好惨哟!我说,好好好,这是背上儿媳妇朝山哩,出了力气又挨骂!”
三牛一听笑得直拧肠子。李江国挤眉弄眼很秘密地说:
“三牛,我想理发,但是我回到连上,又要汇报、开会,还要干这干那。三牛!头发长啦,热得我直流鼻血。敬礼!请你帮帮忙,把连部的理发员叫到咱们门外那小林子边,让他给我理发。你看,那里不是很僻静吗!”
三牛说:“理发员正帮炊事员擀面哩,顾不上。我给你叫小成来,他现在理发可是一把好手。”
小成听说有人请他理发,这还是第一回,一颗小小的心高兴得直冲到喉咙里。但是他还装得蛮神气,两只手插在裤兜儿里,耸耸肩膀,很不耐烦地问:“三牛,给谁理发?我可忙得很啊!”
三牛说:“得啦,没有肉豆腐也扳价钱。去,给李江国理理发。告诉你,老李很不简单。王老虎常说:'他是自小卖蒸馍,百事都经过。'旅、团首长,谁不夸奖他能干!”
李江国跟小成过去并不亲热。李江国觉得这个小鬼讨厌、不懂事。又觉得,自己是个老战士,处处要给小成作样子,所以显出一副爱理不爱理的架势。
李江国绷着脸,背着手,摆得满像个老资格的样子问“你的手艺怎么样?可不能在我的头上瞎舞。”
小成冒充内行,说:“哼,没见货色就问价钱,剃一颗头是好复杂的问题!”
三牛说:“剃坏你的脑袋,赔个新的还不行!”
李江国眼一瞪,说:“什么场合都开玩笑!”
三牛说:“别装神卖鬼!我好说歹说,才给你把他请来,还不承情!”
李江国很不放心地洗了头,坐在凳子上。
小成一看李江国的头,心里发毛。嘿!黑凶凶的头发又硬又厚,看起来,问题怪复杂。小成怕李江国看出自己心虚,要强好胜的心理支持他,便硬着头皮刮刺刮刺地剃起来。他剃一刀,李江国就一咬牙。小成愈剃心愈慌,愈慌手愈颤。剃了约有五分钟,李江国头上就被割开一二十个小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