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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我想到的倒不是如何是了,而是任务完不成回去无法跟刘铁和陈徙南作交代,在玉璧面前也直不起腰。不到黄河不死心,既然来了,就不能空着手回去。我决定亲自去找大地主周怀堂。他是陈徙南的好朋友,陈徙南给他写了一封信,找他借一万元,愿拿自己的田作抵押。
吃过晚饭,我穿上二姐的一套雪青色的细毛葛衣服,和金积成、二姐一起去顺梁寨。二姐喊开寨门,我们拐进了周怀堂的黑漆门大院。这是一座走马转角楼的房子,厅房里燃着明晃晃的煤气灯,老远就听见搓麻将闹哄哄的声音。我问二姐他家什么喜事,二姐说没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这样。
我们走进周怀堂的房间,他正躺在床上抽大烟,听说我是东南大学的学生,又见我穿得很阔气,连忙站起身来,让座叫茶。这时门外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二姐说:“周大老爷,玉屏有话跟你说,人多了不方便。”周怀堂吼开了门外的人,顺手关上了门。
我拿出了陈徙南的信。周怀堂看完了信,黄泡脸顿时塌了下来,摇着头长叹一声:“这次仗打得不好啊,岳池没有攻下来,罗泽洲又派来大军包围。原想你们起事成功了,大家少缴些款子,现在我看算了吧。再打下去,劳民伤财,你们受不了,我们更受不了……”
周怀堂说话的时候,口水几乎溅到我脸上,鸦片烟的臭气冲了出来,我直想发呕。我装作喝茶,移到桌边坐下,正色说道:“周先生,去年罗泽洲派你六万元的指名捐,你没出过一分半厘,请问这是谁的功劳?”
周怀堂脸上一阵尴尬,换了口气说:“当然当然,我没有受到军阀的敲榨,应该感谢廖大队长;这次罗泽洲预征的所有粮款、债券和一切苛捐杂税,也由于廖大队长和陈徙南起事而归罢免,这些功德我们资马十二场的士绅和百姓们都是感恩不尽的。如今民军有困难,我们当然应慷慨捐助,只是我眼下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就是当卖,也得找个主嘛!”
金积成在门外早已听得不耐烦,闯进来把手枪往桌上一拍:“周怀堂你少罗嗦,干脆一句话:是要命还是要钱?”
周怀堂吓呆了:“这……这,这是怎么回事?”“什么事你自己明白,老子们在外面拚命都受得了,你躺在这屋里吞云吐雾,还说什么受不了……”
二姐连拉带劝,把金积成拉出去了。有道是水不激鱼不跳,像他这种老滑头,金积成这一下也有好处。我说:“周先生,你别怪这位弟兄火气大,他们为了你们免受军阀敲榨,在前方挨饥受饿,你们却在家里大吃大喝,还有说不完的风凉话。不过你也是个明白人,要是起义军真的撤走,罗泽洲回来知道了你和陈徙南的关系,那时候莫说是六万元,就是倾家荡产他也不会饶了你。”
他听了一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接着说:“有个活生生的例子,你可能也听说了。天宝寨的士绅林太昌你知道吧,为了缴纳捐税,挨打受气,当尽卖绝,最后连妻子也成了抵押,被罗泽洲派人拉走了,现在只好沿街讨饭。周先生,到了那时候,恐怕后悔也来不及了……”
周怀堂的老爷气派没有了,连连说:“我晓得我晓得,只是眼下,眼下手边实在是没有现款啊。”
我见他还想拖延,一下子站起来说:“谁不知道你周大老爷的底细。谷子堆得山样高,十年以上的陈土少说也有万把两,只要你肯开口,要不了一杆叶子烟工夫,就这寨子里少说也要送个三万五万来。你若是信不过陈徙南,我拿田来抵押;若是信不过我,就用我二姐的田来抵押,我的田给她。”他被逼得没法,只好说凑凑看,说着就要往外走。金积成用枪一挡,指着门口围着的那些男男女女说:“周老太爷,这点小事,就让他们这些奴才去办吧,我们大嫂难得来一回,你老太爷陪着,好好摆一会儿龙门阵。”周怀堂听了眼睛一愣,半天才一顿足:“都是些死人吗?还不快去给他们拿来?一万!”
第二天,我叫二姐找了几个可靠的人来,将周怀堂送来的银元分散装在两副挑子里,表面放些小菜,装着赶场回家的样子。剩下的银元绑在身上,滑竿里面也放了些,等到天黑才上路。赶到苏台寺,已经快三更天。我将款子交给了陈徙南,谈了全部经过。陈徙南很高兴地说:“劳苦功高,劳苦功高,我这个侄女硬是不简单,两件事情都办得漂亮!”
我听了这话,心里有些飘飘然,得意洋洋地看了一眼玉璧,不料他却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还要学会打枪才行,不然太冒险。”
这个廖莽子娃!连句好听的话都不会说,不会打枪又怎么样?难道我就一辈子不会打枪了?
天气渐渐冷了,雪下得很大。罗泽洲的大军步步进逼,义军却连连败北。原来答应支援的刘湘不但不出兵,反而趁机扩大地盘,占领了邻水县;罗泽洲放出了空气,说只打陈徙南和廖玉璧,其余的概不追究,带人带枪反水过去的有赏有官做,撒手不干的保证生命安全。一些来历不明的人,在那些地主、土匪出身的首领中间活动,队伍中人心开始涣散。十一月,在玉璧等人的一再催促下,陈徙南和刘铁在华蓥山下的大溪口举行会议,召集团参谋以上的几十个首领商量对策。会上玉璧和屈元亮几个党员主张坚持到底,而一些土匪出身的首领闹着要散伙,还有的主张“顺水推舟”,与罗泽洲议和,接受招安……最后闹得不欢而散。几天以后,义军中一直按兵不动的何生在西关叛变,投降了罗泽洲;攻打岳池一战中损耗最大的龚冠一把他的队伍拉到顺庆、蓬溪边境,又扯起了他的“棚子”。在起义中屡屡坏事总是嫉妒玉璧的黎梓卫两个豪绅伍建中、骆雅洪,拉上陈徙南去重庆投了刘湘,不料他们手下的民兵,大多是资马十二场的人,谁也不愿背井离乡去为军阀卖命,其中有个叫陈仁勇的既是陈徙南的侄儿,又是玉璧的干将,他在民兵中一鼓动,一下子就有九十多个民兵带枪跑了回来,以后又阴一个阳一个地溜走。兵都跑光了,刘湘认为自己受了捉弄,下令捉拿。结果骆雅洪被关了监,伍建中逃到万县,陈徙南深夜化装出走顺庆,后来被罗泽洲杀害。
眼看大势已去,手中已有千把人并且武器精良的屈元亮,带着他的人马到长寿县范绍曾①处暂且安身,以图后计。曾经轰轰烈烈、震动全川的川北民军起义,就只剩下玉璧带着他那二百多人的基本队伍,坚持在华蓥山上。
十二月初,吴玉章和刘伯承策划已久的顺(庆)泸(州)起义在顺庆发动了。罗泽洲趁起义部队立足未稳,出动大军占领了顺庆,并把大本营也迁了过去,可是围在华蓥山的敌人并没有撤走,随时都可能上山围攻。玉璧带着弟兄们在冰天雪地中坚守,子弹、药品、粮食都快没有了,就派人拿着我从周怀堂那里要来的款子,急着到重庆去买子弹。
不过十来天,子弹买好了,已送到石龙场,来信叫山上赶快派人去接。大家听到这个消息都很高兴,玉璧自言自语地说:“派谁去呢?”
我站出来说:“我去!”
玉璧看看我,没开腔。
我说:“怕什么,还要带上这么多的人呢。你要是不放心,就把你的那支德国造给我。”说着一伸手,把他腰间的枪扯了出来。
玉璧没想到我会来这么一手,忙说:“你怎么能这样!”夏林在一边说:“大哥你就放心吧,有我和老金在,还轮得着她去动枪动炮吗?”
玉璧没办法,只好同意了,盯着这支自己最喜爱的枪,嘴里唠叨着什么我们的枪来得不容易,要像爱护生命一样爱护它呀;什么人在枪在,人亡枪毁,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呀……我拿着那支精巧的“德国造”手枪,翻来覆去地看,高兴极了,嘴里直说:“晓得了,晓得了,你这个人,话咋这么多啊?”说着就忙去换衣服。
我仍然是大少娘的打扮,穿一件团花缎子短袄,和金积成、夏林一起,带了二十多人,一起下山了。自己带枪下山,还是第一次,我兴奋得不得了,坐在滑竿上,走啊走的又把枪摸出来,用手帕把它擦得亮晃晃的,巴不得迎面来几个敌人打上几枪。快到石龙场了,金积成看我还在玩枪,就招呼我快收起来,说是让人看到麻烦。我说:“那有啥了不起?碰到就打嘛,打倒几个算几个,免得你们那廖大哥看不起我。”说着又做了个瞄准的动作。
夏林笑我说:“你那样子就想打仗了?硬是爬都没学会就想飞,看打到自己的脚哟。我可是在大哥面前下了保证的。”我一边瞄准一边说:“莫说得那么神秘,打枪有什么了不起!你们成天乒乒乓乓的,看也看会了嘛。”
金积成听了,一笑,正要说什么,夏林接过话头,转过身去对他说:“就是就是,老金别看你我都是队里数一数二的双枪手,等大嫂练神了,说打你老金的鼻子就不打你的眼睛……”说得大家哄堂大笑。
走到石龙场,天已经黑尽了。我们把一万五千发子弹装好,鸡就叫头遍了,上山还有五十里路,一定要在天亮之前赶过敌人的卡子。漆黑的夜,虽然没人说话,但我们二十几个人的脚步声也够响的,惹得一路上院子里的狗汪汪直叫,一家的狗叫起来,家家的狗便叫成一片,叫得人心里发紧。眼看天已经粉粉亮了,过了前面那个山坳,就是我们的地界,我松了一口气,可是又觉得这一趟就这么轻轻松松地过来了,真有些可惜。
突然,路边窜出两个兵来吼道:“啥子人?”
“是赶场卖苞谷的。”前面的金积成答道。
“赶场咋会这么早?”
“老板叫我们早点卖了,还要回去做活路。”
那两个兵看见我们这么多人大摇大摆地赶路,手一挥,就让我们过去了。夏林紧紧跟在我后面,小声叫我不要慌,说着就和我一起,埋着头从那两个兵面前走过。
“站住!”
一个兵走到我面前,上下打量着我。夏林连忙凑上去,点头哈腰地说:“长官,这是我大嫂,我哥这两天忙,叫我顺便把她从娘屋里接回来。乡下女人,没见识,你哥子抬个手……”
一个兵怪眉怪眼地说:“乡下女人?我看比城里的少奶奶还嫩气呢。你那大哥也是,把这么漂亮的一个女人交给你这样标致的小叔子,就不怕她跟你跑了?”
此时我已经走出了十几步远,一听这话,心头火起,突然想起身上的枪,一撩衣襟拔出来,扬手就是一枪。
枪没响。我一愣,才想起没有开保险,连忙用拇指一顶上了红槽,接着就抠动了扳机。枪响了,后挫力震得我手臂一麻,我惊叫一声,就要丢枪。说时迟那时快,赶上来的金积成一下子捏住了我的手连同那支枪,连抠了两下扳机,然后拉着我转身就跑,喊了声:“老夏,你掩护!”
夏林是何等眼快的人,此时早已几枪放倒那两个兵,指挥大家撤退。枪声惊动了山坳那边我们的人,连忙火力掩护,把我们接了过去,两边乒乒乓乓地打了起来。夏林和金积成将我安排在一个山崖边,叫我莫出来,就参加战斗去了。我才没有那么老实,随手抓起一支枪,也伏在一块石头后面打了起来。
我们居高临下地正打得热闹,忽然听得身后一阵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