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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糖食全都倒出来,盘问了我一阵。这时候夏林他们几个,坐在离船头丈把远的岸边摆龙门阵,嘻嘻哈哈的声音传了多远。
两个兵没翻出什么名堂,悻悻地上了岸。船老板一个手势,夏林和金积成拍拍屁股站起来,喊了声号子,又把纤绳搭在肩上。
我看着满地乱七八糟的海带和白糖,长长地松了口气。船到合川,我们谢过船老板,上岸了。天已经黑尽了,合川盘查很严,我们不能住,赶了一截路,到了新店子一个熟识的栈房。老板娘也算是江湖上的人,热情地打来洗脸水,又招呼上饭菜,先端出来一大碗猪脑壳肉和红烧豆腐。几个小伙子晌午吃得简单,此时早就饿了,筷子打架般在菜碗里进进出出。正吃得高兴,外面闯进来一群人。
我抬头一看,进来的都是便衣,为首的那汉子长得矮杵杵的,头上的青布帕子遮了半边脸,穿一件黑呢大衣,手一摆,袖子里便掉出一节枪穗子来。我递了个眼色,大家哗地站了起来,手把在枪把子上迅速散开。几乎在同时,进来的那一群人也把枪扯出来,把住了大门。唯有我仍然坐在桌子上方,没有动。
为首的那人把我们逐个看了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在我身上,上前两步,拖长声气说:“请问这位大姐,做什么的,到哪里去呀?”
我不露声色地说:“过路的,回家去。”
“对不起,兄弟公务在身,要检查。”
“可以,拿手续来。”
那汉子叭地一声,将枪拍在桌子上:“手续在这里。”我双手一扬,也把两支枪扯出来,拍在桌子上,冷笑说:“莫吓人,我也有,不找你借。”
那人一看,愣住了。夏林和金积成乘机上前一步,将他夹在中间,两支黑洞洞的枪口抵住他的前胸后背。他身后的那群人急忙要想上来抢人,但已晚了一步。一时间,只听得哗喳哗喳,双方的枪都上了红槽,屋里的形势一下子紧张起来。
正在这个时候,老板娘端菜出来,一见这阵势连忙大声说:“哎呀,是李大爷啊,快请坐请坐。你怕不认识,这就是廖大嫂嘛,又不是外人,咋个就动起武来咯!”那李大爷眨巴着眼睛问:“哪个廖大嫂?”
“嗨,说起你就晓得,华蓥山廖大哥嘛!”
那李大爷一听,连忙拱起手来对我说:“误会误会,我李某人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廖大嫂和诸位弟兄,大家受惊了!”说着向他的那群人一招手,都将枪收了起来。大家围着桌子坐下,互相通了姓名,原来他就是这一带有名的土匪头李志成。我记起原来玉璧跟我说过,这位李大爷要带人来投奔我们的队伍,只是因为他野性太大,名声又不太好,所以没有接受。
大家寒暄了几句,李志成说:“我们早就想要投奔廖大哥,还望大嫂引个路。”我正色说道:“农民自卫军是老百姓的队伍,不能欺负老百姓。”李志成听了,说只要廖大哥肯收留,小弟一定是听招呼的;还说今晚要带着兄弟们去打一个地主的碉楼,请廖大嫂和众位哥子莫要出去,谨防飞子。说完就带着一群人走了。
夏林问我,走还是不走。我想了想说,恐怕还是得走,要不然一会儿打响了,把军队引了过来,我们就要被夹在中间,那才冤枉呢。正说着,前面的枪声就响了,我叫大家赶快把子弹绑紧,猫着腰跑出店门。
刚出场口就碰到跑过来的敌兵,把枪栓拉得哗哗响,直喊:“是什么人?站住!”
夏林大声说:“我们是乡公所抓土匪的,那些土匪好凶啊,我们打不过,正要来请你们呢。”
一个军官听了,很得意地把枪一挥,喊后面快点。我们站下来等他们转过路口,拔腿就跑。
一口气跑到太平场。夏林把大家引到场口大黄桷树下的草房外。出来开门的是一个中年汉子。夏林请他去通报罗大哥一声,就说货到了,请罗大哥来点个数。
我坐在草房里,等着回话。罗平精这个人,其实我早就听说过,他和玉璧是同学,一起去成都读书,也在高师加入了社会主义青年团,慷慨热血过一阵。我和玉璧去了南京之后,他家老人怕他在外面惹事,就将他召回来成了家,把偌大一份家产交他主持,不去读书了。罗平精这个人,本来就好朋友,重义气,读了几天洋学堂,便有了兼济天下的豪气,干脆仗着他家老人的财势,操起袍哥,当上了太平场仁字号五爷——红旗大管事。附近四乡八场甚至外县外州的公口弟兄,不管是认得认不得,只要找到太平场罗五哥,总是受到礼遇,有一顿饭吃。尔后他又买了些枪支,养了一些家丁,名气越发大了起来。
常言道人怕出名猪怕壮,名气大了也麻烦。凡是过往的军阀驻军,派指名捐总少不了他家的份,一年到头捐呀款的没有了结过,土匪们也常来找他家的麻烦,害得他父亲常常躲在碉楼里不敢出来。他虽然年轻气盛,出门却也是家丁们前呼后拥,心中暗暗气闷。上次起义时,他虽然被老人挡着,没有跟着玉璧一起打出杏黄旗,但暗地里却派人送了枪来,不料后来被人告密,罗泽洲派兵来抄了他的家,还把父亲捉去关起来,敲榨了一大笔钱财。
正想着,那汉子回来了,说是罗大哥有请。我们跟着他,走进场口,进了一个大院子。院子里林木参天,黑森森地有些碜人。还在堂屋外面,就有人打着哈哈迎出来:“是大嫂吗?我一猜就是你,真是久仰久仰,不晓得你们今天到,有失远迎——”
我们被迎进屋里,分宾主坐定,这才看清罗平精。只见他中等个子,胖胖的,紫色脸膛,卧蚕眉,说话像打雷一样,震得瓦格子都像在响,在这夜深人静之时,不晓得传出去多远。
罗平精看出了我的担心,就说:“大嫂你莫怕,这场上尽是我的人,我现在袍哥一个,又没扯红,他们哪里晓得我上过华蓥山,跟廖大哥挂上了呢。”
这人真是,越是不该大声说的话他越是要大声武气地说。我啼笑皆非地看了夏林一眼,夏林忙说:“罗大哥,正是因为你没扯红,所以还是谨慎些为好。人多话杂,杨森、向屠户的耳朵长得很呢。”
罗平精还是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好好,不说了不说了,免得玉璧二天要刮我的胡子。大嫂你们这次都带了些什么货来?”
我说:“有一打手枪,还有些子弹。”金积成在一边插嘴说:“大哥说了,分一半给你们呢。”
罗平精听了,一拍蒲扇般的巴掌说:“嘿嘿,我就等这句话。玉璧这个人就是够朋友,这才是些好东西呢。”
当天晚上,我们在罗平精的大宅院里吃饱喝足,好好睡了一觉。第二天都要上路了,他才对我说:“杨森的队伍已经开过来,黎梓卫和山边都已经开仗了,你们恐怕要小心,绕着走才行。”
石炮大战
我把人分成两组,金积成和夏林在前面探路,我们在后头远远地跟着。来到华蓥山脚下,看见敌人已经设下的许多营房,我们就从山边的小路绕着走,擦黑的时候,到了猫儿寺。往常这时,庙内充满了笑声歌声,热闹得很,可是现在却冷冷清清,静得怕人。山门前横七竖八地尽是伐倒的树木,一片破败景象。我们走进大殿,一个小和尚正在烤火,听见声响转过身来,呆呆地望着我们。
我一看是法慧,连忙问:“人呢?我们的人呢?”法慧眼泪汪汪地说:“你们刚走,敌人就来了,廖大哥带着队伍撤到天池那边去了。敌人一上来,就抓住我们毒打,砍了庙前的许多树,还在庙里到处乱翻,问我们哪里来的这么多被盖。我们说是做香会用的,他们不信,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几百床被盖全抢走了……”“全抢走了?妈的,这么冷的天气!”金积成跺着脚,愤愤地说。
法慧又说:“我们苦苦要求,说老和尚年纪大了,请他们留下一些。他们不干,我就去拉,结果挨了一枪托,才给徐老师父抢了一床薄被子下来……大姐,我身上还在痛呢。”他把薄薄的袈裟撩了起来,我们看见他身上手背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有许多伤痕。
天完全黑了,夜风呼呼地吹,飘着小雨,正是冻桐子花的倒春寒天气。我们带着法慧,点起香,燃着火把,直往黄龙寺走去。没走多远山下的敌人就打起枪来,我们只得把香和火把都熄了,摸夜路。
山林里静悄悄的,风声里夹着几声野猪的嚎叫,令人毛骨悚然。我突然想起下山的时候,玉璧就对我说过周二先生冒着生命危险已经实验成功了的地雷,现在会不会就安在这山道上?想着想着脚下一不留神,踩滑了一块石头,吓得我冒了一身的冷汗。
到了黄龙寺,还是半个人影都没有。庙子已经被敌人打得稀烂,连墙都垮了,只剩几副光架架。我们愣了一阵,夏林说:“管它的,又冷又饿,还是烤暖和了再打主意。”刚把火点燃,就听见外面有响动,大家连忙扯出枪来,找地方隐蔽。还没有藏好呢,就见大摇大摆走进一个人来,我借着火光仔细一看,不禁长长出了一口气:“你这个鬼呀,可把我们吓惨了!”
进来的是陈仁勇,他笑着说:“吓惨了?差点要送你们回老家去见阎王爷呢。”说着一招手,后面跳进来四个队员,大家围着火堆坐下来,七嘴八舌问我们吃饭了没有。
夏林苦笑,摇摇头。陈仁勇他们连忙把包里的炒豌豆胡豆抓出来,让我们快吃。
我说:“这是你们明天的伙食吧?”
“明天再说明天的话。你们没回来,大哥不放心,让我们在这儿等着,在上面看了你们好一阵了。先还以为是敌人呢。老张说,把地雷点了吧,我说慢点,山下在打枪,我们的人还没回来,看搞错了。接着看见香和火把都熄了,枪声也停了,又看到有人到黄龙寺来了,还烧起火来烤,这就费猜度了:是敌人吗?没这么悠闲;是老百姓吗?没这么大胆;是自己人吗?又不敢肯定。再说敌人的鬼名堂多得很,还是把细点好,于是决定悄悄地过来看看。还没摸拢,就听见夏林的声气,我这才放心了。要是听老张的话点了地雷,我这炒豌豆你们也吃不成了。”
夏林听了一拍大腿:“啥子吃不成了,二十年以后再吃嘛。嗨,说说你那地雷是咋搞的?”
陈仁勇眉飞色舞地说:“前些天,大哥找了几个过去当过石匠的同志,同周二先生一道满山转,整天到处都在叮叮当当的。我们去一看,才知道是在石崖上打炮眼。打好之后,把炸药装在里面,一根引线牵出来,把它点燃就是。大哥说是地雷,我说那名字不好听,就叫石炮好了,又干脆又响亮,一炮响了把敌人炸得五马分尸,比开花炮还关火呢。”金积成听得一拍手说:“嗬,这家伙这么凶,你们这里有几个?”
“我们安了四个,不过其他沿路都有,凡是大哥划了白圈圈的地方都安了的。”
“安了多久了?”
“都好几天了呢。原来听说敌人这几天就要来搜山,大哥他们安好之后就撤走了,留我们在这里等着。可是我们一等也不来,二等也不来,我天天都要来看看,只求老天爷莫下雨,打湿石炮里的火药。”
金积成一听,更高兴了,一拍大腿说:“你这家伙,这么精灵的,怎么一下子就糊涂了?你们走的走了,剩下的又不露面,明明是一座空山,鬼都不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