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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尖溜溜的声音和春来春去的调子,一听就很耳熟,像是陈仁勇。我正要站起来看个究竟,忽听得破锣一声:“啥子人?”只得又蹲了下来。只听得陈仁勇不慌不忙把尾音拖得多长,说了一个“我”字。
“干啥子的?”
“回家。”
“你家在哪里?”
“你跟老子闹啥子,就在前面院子。”
他已经走到我前面的一块土边了。我把麦秆摇了几摇,压低声音轻轻地喊:“陈——仁——勇。”
他弯着腰,脖子伸得像鹅颈项一样,直往麦田里钻,低声回答:“喂——来了——在——哪里?”
“这里——麦土里——”
“人呢?——东西呢?”
“都在这里,那边有敌人!”
“不怕,我们后面来了人。”说着,就直起腰来高声唱起山歌:“妹儿嘞,哥唱山歌走远方,情妹山上接一腔。”在不远的地方,一群人答腔:“哥儿嘞,妹妹的山歌接上腔,我来相会你不忙。”唱着唱着,一群人走近了。破喉咙对几个乡丁说:“清晨八早,山歌唱得这样热闹,怕不对头吧?”
这时,陈仁勇对着麦土喊了声“抬走”,大家一齐站起来,抬着箱子就上了路。这一下,后面的那几个乡丁慌了,扑爬连天地边跑边喊:“干啥子的?干啥子的?”
唱山歌的一群人,一齐扯出枪来对准乡丁。陈仁勇也用枪指着破喉咙说:“站住!”
那几个乡丁摸不着头脑,破喉咙连忙说:“啥子,不要开玩笑,是我们。”
我也把枪扯出来,对准他们的脑袋,厉声说:“哪个开玩笑,就是要收拾你的。”
抬箱子的八个弟兄,拉的拉,扯的扯,把那几个家伙的枪和子弹都全缴了,一共七支枪,只有一个是打空手的。周癞子把枪背在身上,走到那个破喉咙的面前,啪啪啪就是一顿耳光,边打边骂:“狗杂种,你把老子吓惨了,躲在麦土里动也不敢动,老子牙齿都在打架。你要等到天亮,现在亮了,你敢把老子怎么样?”说着又是一阵耳光。那几个家伙站都站不住,浑身发抖跪在地下,有一个不断地作揖磕头说:“你们做点好事,饶了我吧!一家老小都靠我奉养,做做好事,饶了我吧……”
我叫周老四他们不要打,然后对乡丁说:“你们知道我们是干啥子的?”
“不知道,不知道。”
陈仁勇提着枪,点着那个破喉咙的脑袋说:“老实告诉你们吧,我们是华蓥山的自卫军,是穷人的队伍,老百姓的子弟兵。军阀杨森欺压我们广岳的老百姓不说,你们那个狗团总王尧,也仗势欺人,无恶不作,整得这一带的老百姓死活不得。回去告诉他,要是再不改过自新,谨防过不成今年的端午节。”
那个破喉咙连声答话:“是,是,是,一定照办,一定照办。”
陈仁勇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对跪在地上的几个喊道:“起来,你们愿死还是愿活?”
那几个家伙爬起来,又刷地跪了下去,哭哭啼啼地大嚷:“我们愿活,愿活。”
陈仁勇说:“那就饶了你们,只是现在不能让你们走。拿绳子来。”
那几个听说拿绳子,不知要干什么,又不敢叫,只是不住地作揖磕头。
周老四他们很快地把绑箱子的绳子解了几根下来,七手八脚地把那几个家伙绑得扎扎实实的。周癞子跑到麦土里抓了两把泥土回来说:“不忙,不忙,请他们吃几个泥巴汤圆。守了我们半夜,大概都饿了。”说着就将泥土一把把往那个破喉咙的嘴巴里喂。那家伙被捆得紧紧的,动弹不得,翻着一双大白眼,噗噗噗地往外吐,但终究抵不住周癞子的一双手,不几下,两个腮像猴儿包,惹得大家都笑了起来。周癞子、周老四又把他们抬到麦土里,说是请他们也尝尝露水的味道。
我看天色大亮了,怕节外生枝,就催着下山来的同志们收拾箱子,然后转过身说:“弟兄们,你们受累了,不麻烦你们了,请转吧!”
周老四转过身去大声说:“癞子,回去跟我家里说一声,就说我上山跟廖大哥去了,空了我晓得回去看她。”周老四这样一喊,好几个人都想跟我们走。我对大家说:“你们来参加我们的队伍,我们当然很欢迎,可是你们总得回去跟家里商量一下,把家里安排好了再来。比如周老四,听说你老婆有病,还拖着两个孩子,你说都不说声就走了,叫人家一个女人家咋办?”
周癞子站出来说:“就是嘛,还是我说话硬气,妻室儿女都没有,没有牵挂。老四回去跟我老娘说,请她老人家迁到我妹妹那里去住,我不回去了。”
我们又劝说了一阵,周老四他们才答应这次不去了,但又说等家里安排好了,一定要上山来的。
雾气已慢慢散去,春天柔和的阳光撒下来,竹木田舍和山上发白的小路都明朗开来。我催着大家赶快上路,待我们已在山路上转了两个弯,还看见一群人眼巴巴地站在那里,不断地招手。
我单枪匹马地闯进王尧的心窝子里,把五十四支步枪运了出来,这事的确出乎许多人意料之外。回到山上,正值队里的同志打了一头几百斤重的大野猪。刘铁舀了一碗红烧野猪肉,把玉璧、夏林、陈仁勇和我喊到一起,说是给我庆功。席间,又自然说到枪弹供应的情况。刘铁说:“已经给向老大他们带信去了,现在把人扯回来倒容易,但是沿途查得这么紧,修理枪械的机器设备运不回来,也等于零。听说杨森为了建立自己的兵工厂,组织了四十多个人,还伙同沿途的袍哥势力武装强运机床,主机遇到卡子便一手拿钱一手拿枪,经过几多险情才闯过刘湘设置的道道关口。”玉璧说:“我们原先用的土枪多,这种枪乡里好一点的工匠都可以造,子弹也可以自己用铜钱铸。可是现在杨森的兵工厂里,连捷克式轻机枪和马克沁重机枪都仿造得出来,我们老用土枪咋行,看来还是得把向老大他们叫来商量一下,大家想想办法。”
夏林听了,从旁边拿过一支手挽子枪①说:“我们造枪不行,改造一下可不可以?像这种枪,是广货,又便宜,就是子弹装得少,打一发装一发,如果能够改装一下,像那种能装上五颗子弹的新式枪就好了。”
陈仁勇一旁听得兴起,一拍大腿说:“就是,我们现在的好枪太少了,好久把人马扯齐,找个机会跟杨森的主力好好打上一仗,让他送两挺机枪过来耍下子,那才叫过瘾。”我在一旁不开腔,等他们扯得差不多了才说:“我倒是巴望你们早点把枪械所建起来,把那些破损的枪支好生修了再用,免得我们打霜落雪都在路上,还诚惶诚恐地紧张死了。到了那个时候,我也不装什么大少娘了,就当个战斗员,只顾打仗就是了。”
玉璧瞪我一眼:“你以为当个战斗员那么轻松?你看夏林、陈仁勇,哪个不是又当战斗员又当指挥员?”
我说:“当指挥员就搞不好。我这个人,又任性,又不守纪律,又是小姐脾气,爱和领导顶嘴。我当个战士,叫进就进,叫退就退,叫怎么打就怎么打,保证听话得很。”刘铁一听就笑起来:“嗬嗬,那不成了马福林耍的那些木脑壳了①吗?谁说你不会指挥?罗锅凼那一仗,还有这次到马盘山运枪,指挥那八个从来没打过仗的农民兄弟,那么惊险的场面都过来了。我和玉璧后来听说了,都替你后怕呢。”大家说笑了一阵,又扯到正事上。刘铁说:“李大哥不在重庆,枪是不好进货了,但徐清浦带信上来说,最近进了些子弹。玉屏,你可能还要辛苦跑一趟。”
我放下筷子说:“什么辛苦不辛苦,刚才不过是几句笑话。参加革命以来,哪一次任务我推脱过?只是听说自从我们打了罗锅凼,敌人的防卫更紧了,几乎场场镇镇都派了兵守卡子,再走旱路恐怕不得行。”
玉璧说:“我们商量过了,旱路不行就走水路。由重庆坐船到合川,绕过大路,到太平场就好办了。太平场的罗平精,已经正式参加了我们的队伍,你这次把运回来的枪弹分一半给他。要是有什么难处,他会想办法。”他接着又说:“李星北、陈伯斋、刘昆仑、王道纯等进步人士和绿林武装,现在都和我们联手了,武胜刁仁义刁大哥的人马,已准备调一部分到山上来,和我们一起打,现在的形势好得很呢。”
话是这么说,可是玉璧下来还是为我担心,背地里对我说:“玉屏,运枪这工作,是太危险,又累。你要是吃不下来,就说一声,我们另外派人。只不过女的去方便一些,敌人不防。”
我说:“算了吧!这条路,我熟了,关系都建立起来了,别人去反而摸不着头脑,要出事的。再说常跑这条路,我也能常去看看两个娃娃,我们这样当妈当爹,实在是……”玉璧不说什么了,长长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我和夏林、金积成等五个人,还是扮成鸡鸭贩子,运枪弹去了。这次乘的是一只运猪的船,虽然臭哄哄的,但是不受检查。春水发了,路上没有耽误,一天半就到了重庆。我们从化龙桥上了岸,跟船老板说好:回去还是赶他的船,夏林他们几个帮他拉纤。
这时,重庆已经有公共汽车了。我就坐着公共汽车去找徐清浦,和他一起去见他的侄儿徐明生。徐明生此时在刘湘名下做参谋,见了我很高兴,说:“货早就准备好了,你们怎么现在才下来?”
我们寒暄了几句,知道这次进了一批步枪和手枪子弹,还有十二支手枪。我说路上紧得很,步枪下次再说,这次就光要手枪和手枪子弹吧。徐明生问好了路,就约定第二天一早在磁器口交货。
第二天,还不见亮,货就送到了。可是我一见就傻了:没有送子弹带来。眼下关卡盘查这么紧,船上是藏不住货的,只有让夏林他们把子弹绑在身上才行,可是没有子弹带怎么办?眼看天快亮了,我没办法,只好让夏林去喊开一家布店,扯了几丈白布来。
我们将手枪和子弹装在一挑篾篓和一个细蔑背篼里,面上盖了些糖食海带,挑到了河边,船老板早就等在那里了。因为说好夏林他们四个人帮着拉船,船主可以不请纤夫,所以对我们很是客气,直喊把海带糖食放到后面的棚屋里,说里面把稳些。我背着背篼进去,发现这里是船老板自己住的一间小屋,的确很谨慎,只是太小,两个人都转不开。
启程了。我推说自己不舒服,呆在小屋里不出去,夏林他们在岸上拉纤,我在小屋里飞快地用白布缝着子弹带,然后把子弹装好。等夏林他们轮流上船来歇气时,我就出来“透气”,让他们一个个在小屋里把子弹捆在身上。等他们全都收拾好了,我把盖面的海带糖食都装进背篼里,然后把那挑篾篓悄悄沉下河去,又将剩下的白布撕成几条,给夏林他们作了包头的帕子。
船到中渡口,喊到岸边检查,那岸上的兵问船里装的什么货。船老板说没有货,只有一个女客。岸上又问女客是哪里人,船老板转过头来问我是哪里人。我说是合川人,船老板又照原话回了。一会儿,听见咚咚两声,跳上来两个兵,说:“既然没有货,又没客,咋会有这么多人拉船,要查查。”说着就前前后后一阵乱翻,又到小屋里,把我背篼里的海带糖食全都倒出来,盘问了我一阵。这时候夏林他们几个,坐在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