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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戴了团总这顶官帽儿,我就找谁;谁不愿戴这顶帽儿就滚下台,我就不找他。”
青万福把水烟袋往桌上一顿,站起来就要发作。王守义虽然脸上白一块红一块的,却拦住了青万福,干笑两声说:“廖大嫂,万事好商量嘛,何必动火气呢。早先那些事情都是刘月波他们干的,我可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哦。我看这样吧,既然这事毛县长也说了,让各地摊派归还,总还要把大家叫拢来说一声,商量一下嘛,你看是不是缓两天?”“我家里被罗泽洲抄过好几回,现已无隔夜之粮,这钱是缓不得的,你们先从公款里扣给我,再慢慢去摊派吧。”“那……也得让我清理交结清楚了再说吧?你是看到的,刘月波刚刚离了任……”
我想也是,逼紧了反而显得不近情理,就说:“那好吧,明天早上我听你的回音。”
晚上,山上下来了人,说队伍要转到渠河边的石龙场,叫我和谭之中赶快回去。我让老谭先回去,把这里的情况向刘铁汇报一下,让他心中有个底。可谭之中横竖不干,非要和我一起走,他担心地说:“大嫂,那些家伙丢了脸,决不会就此罢休,现在又找他们要钱,等于虎口夺食,要比让江豪元磕转转头难得多啊!”
我说:“这个我心中有数,你老跟我在一起,人多影子大,反而不好办事。再说你今晚上走,明晚上就可以回来,看你刘大哥怎么说,我等你的消息。”
第二天一大早,我刚起床,就来了个团丁在门外喊:“陈先生,我们王团总说了,请你去领款子。”
我在屋里应了一声:“知道了。”心里很有些得意。这些人都是属狗的,还是怕恶人,江豪元、刘月波都被我治住了,你王守义未必有三头六臂!
我匆匆吃完早饭,正在换衣服,外面又来了团丁在喊:“陈先生,我们王团总把款子都收齐了,叫你赶快去领。”前两个团丁恐怕还没走拢场上,第三个又气吁吁地跑来说:“陈先生,王团总说的,你再不去拿款子,丢了不负责哟!”
昔日一毛不拔的王守义,今天却如此慷慨起来,难道他真的怕了我不成?这里面恐怕有名堂!想到这里,我便装着满不在乎地说:“王团总有兵又有将的,钱在他手头都会丢吗?你回去跟他说,我人不大舒服,刚吃了药,下午才得上街。”
团丁走后,我在家坐卧不安,一时倒没了主意:若是去吧,这帮子地头蛇可不比毛县长,许多底细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要是随便被他们安一个罪名抓起来,款子拿不到不说,反而要给山上添许多麻烦。可山上那么多弟兄,吃的用的哪一样不等着要钱?眼下封产令虽然撤了,但兵荒马乱的,谁也不敢买我们家里的田地,想来想去,也就只剩下向王守义要钱这一条路了。这次任务完成不好,别说自己,就连玉璧的脸也没处放。起义后我哪被任务不是做得圆圆满满的,难道这次还败在王守义手中了?
我越想越不服气,拿起衣服就准备出门,却听见有人在敲后门。我拉开门栓,一个女人闪身进来,反手把门关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屏姐,你赶快走,他们要害你呢!”
我定睛一看,这人瘦瘦弱弱的,剪一头短发,原来是我中学的同学,后来嫁给地主段泉的蔡月娥。听到她的话,我心中已明白了大半,却一边让座一边倒茶,漫不经心地问:“谁要害我呀?”
“还有谁?就是王守义、青万福、江豪元他们几个坏心肝呀!”
我看了她一眼,没有开腔。
月娥知道我信不过她,停了停才说:“昨天你前脚刚走,王守义、青万福他们就在后头商量,说是黎梓卫码头都被你和廖大哥码干吃净了,眼下廖大哥自己不出来,就支使你出来,把江豪元气得到现在还起不了床……”月娥偷看了我一眼又说:“他还说世上只有男州,哪有女县,你把阴阳都颠倒了,一定要为江豪元出这口恶气。”
我已经是怒火中烧,问:“你是怎么知道的?”“是段泉亲自听见的。昨天散了场,王守义、青万福到烟馆抽大烟,段泉正在床上睡着。他们一进去叫了段泉两声,又推了几下,段泉装做睡着了,动也没动,他们就开始商量:先叫你去领款,领款回去经过盛家院子时,预先躲在里面的人出来抢了你的钱,然后把你暗杀了。若有人来查,就说是土匪谋财害命。他们又商量,要是你不回家,不经过盛家院子,就在黎梓卫四周埋伏人,只要你出场口,就要整死你……”
现在我明白了,为啥子上午接二连三地派几道人,但是我还是不敢完全相信她的话。她虽然也是一个穷人家的女儿,和我还沾点亲戚关系,过去也相处得不错,起义时还与我们送过信,但一年多未见面了,人心隔肚皮啊。现在我的处境又不好,她会不会和那帮人串成一伙,把我骗出去,找个地方黑整了呢?我说:“不会吧,王团总还在帮我维持呢,再说县里都盖了朱红大印,我就不信他们吃了豹子胆。”说着就站起来,拿过手边的衣服披在身上。
月娥见我真要走,连忙上来死死拉住,带着哭声说:“屏姐,你去不得,去不得呀!我晓得你信不过我,你恨我嫁了段泉,但我心头一直是记着你、佩服你的。我不能眼睁睁地见死不救啊!你不晓得我心里多着急,生怕你中了圈套,好不容易扯了个谎,说找鞋样子才跑了出来。屏姐你要相信我,赶快想法子走……”
她眼泪巴巴地哀求着,又慌慌张张地走了。
蔡月娥刚走,又来两个团丁在大门外干嚎。我让婆婆出去说我吃了药正在发汗。那团丁说:“早晨不还是好好的吗?我们团总请她看戏呢。”
“回去给你们团总说,刚才医生打了招呼,说吃了药敞不得风,今天不去啦。”
团丁又走了,事情也真相大白了,看样子迟疑不得,真的要快走。可他们到处都设下了卡子,怎么个走法?想来想去,只有绕过黎梓卫,过白茄河到罗渡溪。我急忙走到大门口,正好看见邻居何家的孩子何明轩放牛回来,我连忙把他喊过来,耳语了几句。这娃儿挺机灵地点点头,放下牛草背篼转身就跑了。
由我家到白茄河只有八里路,不到一个时辰,明轩就回来了,对我说:“表嫂,不得了,河中间有只船没有开,船上六七个人在摆龙门阵,河那边有两个人背着手走来走去,我看都不是好人。”
我说:“好,你再到黎梓卫去看看,看场上两头和路上有人没有?”
他走后,我连忙收拾东西,今晚决不能在家住了。我把衣服刚清理出来,明轩又跑了回来。
我问他:“你咋跑得这样忙?”
“心急得很。表嫂,黎梓卫也不对,我看先来喊你的那两个团丁换了衣服坐在场口的一块石板上闲扯,还向四周东张西望。”
我忙从锅里铲了一块麦把放到他手里,一边叮嘱他莫要对外人讲,一边又把剩下的麦粑放在衣服包袱里。明轩狼吞虎咽地咽下一口麦粑,歪着头说:“我晓得,你和大老表都是好人。二天等大老表回来,我还要去投他呢。”“投他干啥子?”
“干啥子?打恶霸和军阀,二天穷人才有饭吃。”我连忙捂住他的嘴:“娃儿家莫乱说,这种话说出去要砍脑壳的。明轩,走,跟我一起上回龙庙。”
“要得,我给你背包包。”
天都黑了,谭之中还没有回来,我却是无论如何也等不得了。我简单向母亲交代了几句,就和明轩一起出了门。三月初,月黑头,伸手不见五指,我又很少走夜路,只得在又窄又滑的田坎上一步一步向前摸着走,好不容易看见前面明晃晃的,我想一定是大路了,没想到一脚踩进一块水田里,水花溅起多高,鞋袜和裤脚都糊满了稀泥。明轩忙把我拉起来,牵着我的手,一步一步摸到回龙庙前。庙门关了,我们又不敢喊门,就只好坐在庙门口。
乌云密布的天空,三月初头的寒气,夜风呼呼吹来,明轩光着一双脚板,身上穿得又单薄,冷得直发抖。我打开包袱拿了件夹衫给他披起,又递了块麦粑给他,却不见他伸手来接,我摇了摇他,发现这孩子已靠着我睡着了。
天渐渐亮了,庙里的鸡叫了头遍,我摇醒了明轩,从走马岭背后摸下河滩,叫住了一只船。船夫用篙杆往岸上轻轻一点,小船漂向河心,我一边挥手让明轩回去,一边长长出了口气,心里在说:“再见了,我的对头门……”后来听婆婆说,天刚亮就有个团丁来叫我,婆婆说:“走了。”气得那家伙跺着脚骂:“好大的本事!六路捉拿她都逃走了!”
我千辛万苦连夜赶到石龙场,满以为会得到嘉奖,却不料挨了一顿批。刘铁说我不该只顾一时出气痛快,忘了此行的目的,结果不但没在黎梓卫站住脚,反而使劣绅们联合起来对付我,任务没完成,还差点丢了命……我一连两晚都未睡好觉,唉!看来这革命真是不容易啊!
血溅渝州
我刚回到石龙场的第二天,熊尧蓂就风风火火地赶来,说他接到重庆打来的电话,玉璧在刚刚发生的“三·三一”惨案中受了重伤,伤在头部,正在设法抢救。
我听了只觉得脑子里轰地一声,一阵头晕。伤在头上,正在抢救,这还有啥话可说?他这么年轻,万事都才刚刚开头,难道就……我不敢再往下想。熊尧蓂见我泪水在眼眶里转来转去的,忙安慰我说:“既然是重庆老袁大哥来的电话,那边组织上会尽力照顾他的。只是现在重庆驻满了军警,刘湘派他的部下王芳舟和兰文彬四处抓捕共产党,要在那边隐蔽下来很困难。我已经电汇了三十元钱去,还说只要病势一稳住,就让他们派人送回赛龙场你姐姐家。”
我一听如梦初醒,连忙赶到二姐家,屁股还未坐得稳,玉璧就由重庆那边派了六个人四支枪一乘滑竿送回来了。他头上包了块白帕子,面无血色,昏迷不醒。我想到二姐家既不安全又不方便,连忙又叫抬到彪子山寨上我叔父陈祝武家去。
彪子山寨,在一座小山梁子上,面临渠河,修得倒也牢固。听说当年闹辛亥革命时,也是一个战略要地,寨子里的火药库里,至今还藏着十二门牛耳大炮和几千斤火药。只是由于种种不便,后来许多住户都搬下山来照顾自己的田土,寨子里的房子很多都空着。寨里寨外,一大半住户都姓陈,也算是个陈家寨。叔父陈祝武,虽然知道我和玉璧都是“危险分子”,但一向对我们都极好,再加上这里山高皇帝远,又是个没有油水的穷寨子,不大招惹风险,养伤是个极好的去处。
我们赶到他家里,玉璧一上床,就一口一口地咳血。我问他感觉怎么样,他只是淡淡一笑,然后吃力地对我摇摇手,表示没关系。我急坏了,连忙与叔叔商量,一边派人去上马寺请专治外伤的康和尚,一边又叫人去请治吐血病的陈炳基叔叔。康和尚与我外婆家挂着亲,我叫他和尚舅舅,他仔细看了玉璧头上的枪伤,双手合十地说:“阿弥陀佛,还好还好,没伤到要害。”说着就开了处方,让一直守在旁边的陈仁勇去捡药。
不一会儿,陈仁勇满头大汗地提着药赶回来。和尚舅舅将药捣成细末调上水,敷在玉璧的伤口上,然后和炳基叔到堂屋里商量了一阵,对我说:“玉屏,你放心。玉璧是干啥子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