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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之前,有好几次,我想把他和她的故事写出来。我和他说,但他总是保持沉默,等我转换话题。
我知道这个要求很残忍。他的伤口还刚刚结痂,可是我固执地想揭开它,想让更多的人知道他们的故事。
咖啡馆是新开的,没什么生意,很安静。暖色调的台布,柔和的干花,新式自鸣钟。窗外暗灰色的天空。我们并排坐着。还是那样一副平淡的表情。还是那样一副淡然的姿势。他拿出数码相机,给我看女儿吴悠(小名跳跳)的照片,这天上午在小和山拍的。取这个名字,是希望她一生无忧。再过几天就是6月19日,那是女儿两周岁的生日,一个惊心动魄的日子,他结婚不到三年的妻子黄畅文受难的开始。
“我们非常相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他说,“我们在生活中配合很默契。我在前面吸尘,她在后面拖地板,抹桌子。她烧饭,我洗碗。她洗衣服,我晒衣服……事先谁都没有说过什么,但却商量过一样。”那些事,恍如昨日,可是他说得轻描谈写,仿佛那已经很遥远了,而且和他一点都不相干。
那时候,他们住在浙江广播电视专科学校的宿舍里。每天吃过晚饭,他们一起出去散步,顺便买些水果回来。每个星期天,他们都去爬山。她喜欢炒股,股票涨了,她开心,他也跟着开心。如果觉得她开心过头,他会给她泼点冷水。股票跌了,他就不停地安慰她。她生病住院以后,股票不再有人打理,跌得很惨。
1998年10月的一天,夜晚,他和她在湖滨六公园的雷霆宫初次见面。她穿着白衣服从他面前飘过,是那么漂亮、飘逸。他拨通了她的电话号码,然后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她的手机里响起。月亮很圆,湖面氤氲,茶馆的露台上只有他们两人。喝完茶,他蹬着自行车,把她从六公园送回大关小区的家,再回到灵隐路父母的住处,前后花了两个多小时。他们就这样走进对方的生命里。那辆见证了他俩悲伤而伟大的爱情的自行车,如今停放在他们在城西的公寓车库里。不会有人再去骑它了。
生活向他们呈现着最瑰丽的一面。1999年5月,他们买下了城西一套带阁楼的顶楼房子。同年8月,他们在西湖区民政局办理了结婚登记手续。没办婚宴,也没拍录像。他们和朋友一起去了泰国。只有他们一对参加了自费项目蜜月岛的旅游,回来后他们一致认为那是整个行程中最好玩的地方。为了方便上下班和装修房子,他们买了一辆面包车。房子装修得简洁而舒适,也很现代:大块面的色彩,开放式的厨房间,带斜天窗的阁楼,安装了遮阳蓬的阳台上铺着光滑的鹅卵石,上面摆放着各种植物。她是拾掇植物的好手,我深刻地记得有一次去他们家里,她教我:“给花浇水要浇透,等干透了再浇,两个透。”2000年,她参加房地产评估师资格考试,顺利过关。2001年下半年,她怀孕了。他们每一天都被幸福感充盈着,生活仿佛完全按照他们的愿望依次绽放。
她吐得很厉害,吃下去的东西,过一会儿就全部吐光。他们把这看作孩子降生之前必须经受的小小的磨难。他们去省妇保医院。医生说,这是妊娠反应,有些孕妇会一直吐到孩子出生为止。医生没有建议做射线或胃镜检查,因为那将对胎儿不利。“算了吧,”她对丈夫说,“我一定能挺过去。”于是,她继续挺着。可是孩子都快九个月了,她还在呕吐,早上吃下去的东西,到了晚上便吐得一干二净,更要命的是脖子上还出现了可怕的肿块。生活开始显示它那狰狞的一面。2002年6月17日,他以最快的速度把妻子送进省妇产科医院。6月19日,距离预产期还有整整一个月,她被紧急推进产房,施行剖腹产手术。
6月19日,在吸收了九个月的母体营养之后,一个新生命降生了。6月19日,他和她提前成为了真正的父亲和母亲。6月19日,她的母爱彻底觉醒。6月19日,她精神和肉体的炼狱还刚刚开始……都已经成为往事了,如今,往事的当事人成了我面前的叙述者。现在我们坐在城西的庄记咖啡馆里。两年前,这间咖啡馆并不存在。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她会离开我,”他说,“我一直觉得,我们会克服所有的困难。”他说话的口气变化不大,但我能觉察到他的内心已不复平静。在我的一再劝说下,他喝了一口水。
“她一点都不怕手术……她一边看电视,一边和医生谈天……”他说,“剖腹产手术做过才两天,腹部的伤口还缝着线,她就坐着轮椅去一楼拍X光片。她忍着痛站在放射室里,我想扶着她,可是不能。她还跟我说没事,天晓得她是多么痛苦。拍过X光片后,她又去做了B超。”
一星期后,黄畅文从省妇产科医院转到浙二医院。她先是住在消化科病房,两天以后,转到了外科病房。医生给她做胃镜和CT检查,最后告诉他:胃癌晚期,可能性百分之九十九。医生没有说百分之百,也许是想给他留一线希望。可是对他来说,这百分之一的希望给了他百分之百的动力。他拿着她的病历和片子在各家医院奔走。所有的消息都是坏消息。
承认吧,承认她得的就是晚期胃癌,晚期胃癌并不意味着绝对没救。他这样想着。我不会让她默默地等死,我要想尽一切手段挽救我的爱人。奇迹会出现。
治疗的第一方案是马上做全胃切除手术。他守候在手术室的门外,时钟的秒针总是隔很久才艰难地挪动一下,有时干脆静止不动。他觉得她在里面待了很长很长时间。而事实上,她在手术室待的时间并不长。后来他知道要是长一点就好了,全胃切除并清扫肿瘤需要很长时间。可是她很快就被推出来了。医生打开她的腹部,发现她的胃已经和其他器官粘连,根本无法施行手术,只好重新合上。在合上之前,医生从外面接了三根管子到肠里,这样营养就可以直接输送到肠里了。
治疗的第二方案是化疗。可是怎么跟她说呢,之前他和医生一直骗她说她得的是肠梗阻,要是开始做化疗,她会呕吐,会脱发,她很快就会发现事情的真相。怎么办?和医生商量后,他想了个骗她的办法。他告诉她,她身上的细胞发生变异了,得用化疗药物去杀。她听了很高兴,说,老公我听你的,你和医生商量着办。
化疗二十天为一个疗程。那是一场肉体与灵魂的炼狱。她在接连两次大手术后接受化疗,手术的创伤还在剧烈疼痛,强烈的化疗反应便接踵而来。连续两个星期,她都在剧烈的疼痛和呕吐中度过,胃里的东西都吐光了,胆汁也吐光了。她总是小口小口地吐,生怕自己的声音影响病友的休息,这是多么高尚的行为。后来,她什么东西都吐不出来了,只能干呕。可是在呕吐的间隙,她竟然还有力量安慰房间里的病友。她住院后期,来看她的人很多,每天都有好几批。好多人知道她的病情后,先在外面哭完了再进来,怕影响她的情绪,可是看完了她,又往往被她的乐观情绪感染。
两个疗程以后,她可以下床走动了,长久堵塞的肠胃通了。她变得非常开心——她总是很容易就变得非常开心,她对他说:“吴凯,我一拔掉管子我们就去西湖边喝茶。”她还想着去上班,因为那段时间单位里特别忙。她还想着等空下来去旅游,她认真地看报纸,看介绍好玩地方的文章。可是这样的日子也没有持续太长。她身上的管子越插越多,化疗一个接一个疗程,可是头发越来越少,身上的肿块越来越多,事实上临床经验早已证明:化疗根本就不可能彻底治疗晚期胃癌。
医生们已经无计可施。在外科病房住了两个多月后,他把她转到了肿瘤科。再后来,他把她转到省中医院,在那里,她又住了五个月。
其实根本就不用骗她。她早就知道了。有一天,乘护士和医生不在,她偷偷跑到医生办公室里,找到了自己的病历。病历的第一页,赫然写着“胃癌晚期”。她回到病房,看起来比以前更加平静。后来她在病床上告诉他,你的负担已经够重了,我不能再给你压力。
她说:“吴凯,你对我这么好,我没有遗憾。当然,如果能让我多活几年,我会很满意。让我看看跳跳再长大一点……”
他每次新搜到一种治疗肿瘤的方法,都在第一时间告诉她。于是,当有人来看她,她就开心地告诉他们,已经有一种新的治疗手段了,她会好起来的。可是事实证明那些方法对她没有作用。那是他最难过的时候,他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解释。但是她好像知道他的心事,他不说起,她也不再提起所谓的新疗法。
在整个治疗过程中,她几乎没有哼过一声。只有当房间里只剩他一人,她才会说:“吴凯,我疼死了。”
2002年初,癌细胞转移到她的脑部。所有的麻醉药物都已经没有用了,疼痛一阵接着一阵袭击她,想把她摧毁,她的每一天仿佛都只是为了忍受疼痛而存在。她忍着,一声不吭,有时实在忍不住,痛得快休克了,她才会说:“医生,给我打一支杜冷丁吧!”她有顽强的求生欲望。
“她经常痛昏过去,有一次,我以为她去了,”说到这里,他把脑袋别向窗外,他的声音中有一丝轻微的颤抖,“那天我看她情况还好,和护士有说有笑的,就跑出去交费,等我回来,发现她昏死在那里,医生正在紧急抢救……”他忽然说不下去了,开始掩面而泣,哭声被压抑着,好像嘴巴被什么东西塞住了,很久都没法开口说话。
我认识他多年,这是我每一次看见他哭泣。在他最难的日子里,他都不曾这样。在大家的印象中,他是一台一丝不苟运行的坚强的机器。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怎样安慰他。我看见他的两个肩膀都开始抖动起来。
“我不在的时候,她想着想着,突然和护士说了一句:‘真是苦了吴凯!’一下子就昏过去了!”
她转到浙二医院肿瘤病房以后,他开始二十四小时陪着她。她每天都要连续挂药水,一直挂到后半夜。他小心看着,一直等到药水挂完,然后躺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小睡。早晨五点刚过,搞卫生的阿姨就来了,动静很大。他睡得很少,睡得很浅。有时她让出一块地方给他。他怕压到她身上的管子,每次都不肯躺过去。
有一天半夜,她起来上洗手间,没有像往常一样叫他。经过多次化疗以后,她已经非常虚弱,身上又插了很多管子,一个人走路是那么危险,每次上洗手间都要人扶着,一点点挪过去。可是那一次,她一个人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了。她轻手轻脚的,尽量不发出声音。
他还是醒了。当他冲过去抓住她的时候,她正在向下倒。
你为什么不叫我呢?他问她。
不忍心吵醒你。她说。
她知道自己可能不行了。她记得别人给过他们的每一点帮助,怕她不能再帮他记住那些事,就让他拿起纸和笔,把她说的话记下来:
某某家的房子快要装修好了,你要记住送礼物……
某某和某某快要结婚了,不要忘了回礼……
某某的孩子明年考上大学,你一定要去祝贺,他曾经帮过我们……
吴凯说到这里的时候,又喝了一口水。他要求我不要把刚才说的事写出来。这些事我都还没做呢,写出来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