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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里的春天-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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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呀!去弄点鳝鱼来呀!”老人仍旧不肯罢休。
  于而龙拖住生产队长,不让他动弹:“老人家,我没法再待下去啦!”
  “噢?还让我给你麸子饼吃啊……”老人又讲起于而龙根本毫无印象的往事。
  “那是民国三十四年的事了,支队长,你还记得不,你是夜里到的,指导员把你托付给我。不瞒众人说,那年头春天日子最不好过,青黄不接,揭不开锅。家家全靠苣荬菜,灰灰菜,马齿苋过活。
  可我也不能请队长吃野菜团子,好在天气暖和了,扒下身上的棉袄,让死去的老伴,去陈庄集上换了点麦麸,总算没丢丑,好歹是粮食嘛!支队长,今天你来得是时候了,山珍海味我拿不出,家常饭菜我可是供得起了。”
  老人的孙子正坐在门槛上,剥着刚劈下的大笋,撕开笋衣,露出晶莹洁白的笋心,使于而龙联想到扒掉棉袄为他备一顿饭的抗属,不也是有着一颗纯洁真挚、善良朴实的心嘛!“……我们就是这些人民用小米喂养大的呀!”于而龙望着这位可敬的老人,心里想:“他图什么?在那个年代里,当一名抗属得担多大的风险?敌人一进村,先拿走不脱的抗属开刀问斩的呀!就凭他为游击队长备饭这条罪名,狗腿子也饶不了而要敲顿竹杠的。然而他并不在乎,也不计较,更不害怕,非要把他的命运和新四军联结在一起。
  是啊,棉袄都毫不吝惜地卖掉了,真的,冬天来了,他该怎么熬过去呢?”
  可他半点印象都不存在了,或者说,统统忘怀了。按照于而龙直爽的性格,真想全兜出来,告诉他们,他是个不值得他们尊敬的人,他不配享受他们的热情款待,这比骂、比打,更使他的灵魂受到熬煎。他记得那些年的批斗会,从来不是心甘情愿低下头来,即使强捺下去,也是金刚怒目式的。然而此刻,他确确实实感到自己心虚理亏,脊背汗涔涔地,为之负担沉重,而充满了忏悔之情。
  但是,人们是决不会怪罪他的,老人说得再清楚不过,当时即使不是他,换位别的同志,只要是指导员嘱咐过的,他也会尽力量招待自己队伍上的人。
  他忙着张罗饭菜,来弥补民国三十四年的那顿麦麸饼,可游击队长用什么去弥补他失去的兄弟和他儿媳的亲舅舅?用什么去弥补他和石湖支队的命运拧在一起后,所度过的那些艰险的岁月,难熬的生活,和提心吊胆的日子呢?“不应该忘记啊!”于而龙责备着自己:“不应该忘记这最根本的一条,人民!而我们,我们许许多多吃过人民小米的人,已经把人民当做一种抽象的概念,而不再是一种有血有肉的实体了,可怕的变化呀!”
  香喷喷的狼山鸡端上来了,小孙子无意中把话说漏了嘴,那原是一只种鸡,过年都没舍得吃。啊!现在为一个路过的游击队长宰了。他快举不动那双竹筷了,感情负担太沉重了,抿了一口酒,使这个近十年来饱经忧患,遍尝冷暖的游击队长,心情激荡,像风雨中的石湖一样。
  老人看出了客人的不安,连忙解劝道:“支队长,还惦念着棉袄的事吧?放心吧,那一年的秋天,鬼子投降,肖奎同志来了。”
  肖奎,于而龙自然记得那个快嘴丫头,十年前,为了把廖总的实验资料弄到安全地点去,她,她爱人,还有阳明同志都是共谋犯。
  差点捉不到狐狸,惹了一身臊。
  “她一阵风地刮到小姑家来,才知道指导员生了个女孩,我问肖奎来干什么?啪,那姑娘给我抖开一件皮袍,干吗?我问她,她说:‘你以为能瞒过指导员去?你棉袄成了麦麸饼,芦花大姐一直惦在心里。这是战利品,她叫我送来给你过个暖和年呢!’”说到这里,老人虔诚地站起来,郑重地举起酒盅,朝着屋顶:“我只说一句,支队长,人心才是没字的碑!”
  什么意思?老爷子没头没脑的话,神怪的动作,于而龙弄得不懂起来。
  不大一会儿,接人的小伙子,空手回来了,他讪讪地说:“才不巧呢!迟大爷病倒了。”
  老人冒火了,嫌他儿子派去个不办事的“衙役”,还说这个老迟前两天还答应给他送甲鱼来的。
  于而龙沉不住气,那种游丝飘忽,攸关成败的感觉,又在使他忐忑不安,姓迟的老人,没准是他急待寻找的那一位吧?病倒,可能是呜呼哀哉的前奏,那是耽误不得的,他放下碗筷:“我马上去三河一趟。”
  老人哪能同意:“不行,不行……”
  他儿子也不赞成:“夜深了,路不好走。”
  “放我走吧!”于而龙诚心诚意地说着,然后,他补充了一句:“为她,你们也明白,是为了芦花。”
  当然,还有个更重要的目的,不过,他没有讲。
  够了,只有芦花这个普普通通的名字就够了。老人会意地捉住于而龙的手,爽直痛快地说:“我不留你,去吧,支队长,为了指导员,你就去吧!”
  “认识路?”他儿子担心地问。
  “我在三河打过一仗,忘不了的。”
  正在给他腾屋铺床,打算让他住下的女主人闻声走出,很难过地问:“要走吗?”也许她想起她那位把骨头抛在异乡的嫡亲舅舅,把他认作了亲戚,依依不舍充满惜别之情:“才来,就要离开啦!……”
  “走了!亲人们!……”于而龙不得不向他们告别,如果说,他是空着双手来的,现在,当他离开这里的时候,他的心是异常充实的,带着乡亲们温暖的友情走了。
  谁知过多少年后,他会不会又把这一家子,这个夜晚,这份情谊统统给淡忘了呢?
  在芦花堤上,老人和他的全家向他挥手告别,河水闪着微弱的星光,激流发出哗哗的声响。老人晃动着胳臂,又时不时地去揉眼睛,因为夜幕浓重,看不清楚马上要离去的游击队长,所以他很激动,也很难受。由于于而龙的陡然出现,也许使他更加怀念那个让他过个暖和年的女指导员;想起了半夜风雨里堵决口的芦花同志了吧?他由他儿子儿媳搀扶着,一直走到堤下河边,频频地叮嘱着,让于而龙在临走之前,务必再来家一趟。
  于而龙在舢板上答应着:“一定的,一定的。”
  可不论他自己,还是那一家人,都知道只是一句空话,未必会有时间再来,只不过是相互安慰罢了。
  在这个世界上,他们是不大有机会再碰面的了,他怀着一股压抑的情绪,离开游击队员的家,离开抗属的家,把舢板驶向沉沉的黑暗里去。
  时已夜半,万籁俱寂,浓雾开始升腾汇聚起来,在河面上,带着苇叶的清香,水草的腥味,把舢板上孤独的于而龙紧紧裹住。那一家人大概还在芦花堤下站立,因为他听见那抗属老人仍旧在叮咛着:“走好啊!支队长!一定要来的啊……”
  于而龙忍不住回过头去,朝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但是,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迷雾呵!多么浓重抑郁的迷雾啊!
  
第二章 (8)

  在于而龙漫长的生命途程中,像舢板一样,不止一次地驶进过浓密的迷雾里。
  他的一生,似乎和迷雾有着难解难分的因缘,他的许多记忆,尤其是辛酸的、苦涩的、悲痛的回忆,总是笼罩着迷迷蒙蒙的雾。
  蟒河上,除了雾还是雾,只有咿呀的桨声,和船在逆流行驶时的阻力,使人知道雾里面,还有一个真实的世界。而去年,中国近代史上一个关键的年头,一九七六年,从年初的泪水开始,到四月广场上的血,他确实认为那弥漫的混浊大雾,大概永远消散不了。
  也许果真应了王纬宇的话,三千年为一劫,而一劫不复了吧?
  没有什么可以讳言的,绝望过,于而龙承认自己快到完全绝望的程度,濒于边缘了。倘若真到了没有一丝希望的地步,他也会走楼下那位高级知识分子曾经想走的路;但他总还是坚信三十年以前,在漆黑的仓屋里,那位启蒙老师的教诲:“只要认准了走共产党这条路,就得打算吃天大的苦,受天大的罪……”
  赵亮的话永远响在他的耳边,所以在最阴沉多雾的日子里,也总是这样砥砺着自己。
  ……果然,他和芦花经受了陈庄长街上那番严酷的折磨以后,并没有退却,也没有趴下,而是像蜕皮似的——主要在精神世界上,变得硬朗、坚强起来。
  他们在游完街,逐出了区公所,被好心的乡亲带回三王庄后不久,赵亮背着他那薄薄的铺盖卷来了。(这个铺盖卷,还是从江西背出来的,一直背到他在石湖牺牲为止,至今,于而龙还记得住铺盖卷里,那靛蓝染的粗布褂,青麻纳的土布鞋,现在,也该化成泥土了吧?)
  那是一个浓雾弥漫的夜晚,他来了,推开了他们那个草棚,亲切地问:“有人在家吗?”
  芦花听到那外乡口音,顾不得伤痛,挣扎起点上油灯迎他进来,然后又跌跌撞撞去把在人家寄宿的于二龙喊回,这时才发现赵亮浑身上下,衣衫狼狈,显然是凶恶地搏斗来着。
  “哦!从区公所牢房里打出来的?”
  “出来倒没费难,半路上,跟一个可怜虫干一架,差点没要了我的命!”他大口地喝着芦花舀给他的一瓢瓢水。
  “碰上劫道的啦!”
  “嗯!他力气真大,像头牛似的闷声闷气,到底没扭得过他,把上级发给我的五块银元给夺走了。”
  “伤着筋骨了吧?”芦花关注地问。
  “我也不能轻饶了他的,够他喝一壶的。”他咕嘟咕嘟喝足以后:“好了,不去管他,想不到我会从黑仓屋里跑出来吧?”
  “老赵大哥,带我们走吧!”
  他似乎忘记了他的诺言:“哪儿去?”
  “就是你说的共产党的地界,没有大先生、二先生的那个苏区,能杀他们头,砍他们脑袋的那个地方。”
  赵亮乐了,拳头打在膝盖上:“对,咱们就在石湖干,把它变成共产党的世界嘛!”
  “谁们?”芦花弄得不懂起来。
  “就是我,你,还有他!”他指着惶惑不解的于二龙,然后他建议:“吹了灯,省点油,你们听我来讲一讲,什么是共产党吧!”
  也许,那是他们的第一次党课吧!
  夜是那样的漆黑,雾是那样的沉重,然而真理的光芒却像烛炬一样,点亮了他们的心。这时,他们才明白,这世界原本不应该这样污七八糟的,别看魑魅魍魉那样横行无忌,那终究是一时搅浑了的水,会澄净下来的,生活不会永远绝望下去。
  于而龙不由得回想起那漫长的十年……
  就在那一堂启蒙课快要结束,天色即将破晓的时刻,只听得急促的脚步声朝村边银杏树下的草棚走来。这儿本是个乱葬岗,人迹罕至的荒僻所在,于是,这三个人都在黑暗里竖起耳朵静听。
  “是朝这儿走过来的。”芦花悄声地说:“你们先避一避!”
  于二龙把赵亮引出去,让他闪在银杏树旁的柴草垛边,然后回到屋里,想不到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刚点着还没亮的油灯火亮里。他认出来了,扑了过去:“哥——”
  “二龙!”哗哗的泪水,从那老实人的眼里,泉也似的涌了出来。
  芦花高兴得难以抑制住嘴角的笑意,张罗着要给他做些什么吃。自从冰上那场噩梦似的灾难开始,一连串不幸的波折,现在总算团圆了,怎能不感到欢欣呢?
  她立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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