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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里的春天-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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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劳辛啊劳辛,谁让你心胸里有这种上古遗风,如今被人看不大起的高尚情感呢?你偏要追求真理,你偏要主持正义,你偏要把他人的忧愁苦恼当做自己的事,你偏要把战友闯祸的儿子,看成是自己的骨肉,而且你竟然比做父母的还要袒护,公开地宣布:“菱菱是无罪的。”那么,一支高级猎枪也就无所谓什么舍得舍不得的了。
  还真是亏了他的奔走,谢若萍见到了被关在一座临时监狱里的儿子。老天爷啊……(在这种时刻,人们往往容易产生一种原始的宗教感情,由衷地感激那并不存在的苍天)于菱居然完整无缺地活着,她这才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仅仅坐了几天牢,儿子变得傲慢、倔强和那么一种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粗声鲁气地对他妈妈讲:“你不要再来这种鬼地方了!”
  做母亲的点点头,第一次听到儿子说出这种有分量的,一点也不是孩子气的话。好不容易批准的五分钟探监时间很快过去了,只得流着泪告别,谢若萍一下子跌坐在那里,被带走的儿子,连回头看一看妈妈的权利也没有。唉!生活啊!多么严酷的现实!于是手脚本来不利索的诗人,搀扶着伤心的母亲,走出了那座阴森的院落。
  “我们来想办法,把孩子给活动出来,哪怕牺牲一切,不过,大夫,你一定答应我,别再哭……”害怕眼泪的劳辛,扶着她在小胡同里慢慢地走着。
  于而龙在远处的岔路口,坐在汽车里等着,想到一个共产党员竟然还会有这一天,到共产党的监牢里,探望被共产党抓起来的儿子,实在是个非常难堪的讽刺。他不由得想起《红楼梦》里那位焦大的话,他从来是捆人的,哪有被人绑起来的道理。然而,于而龙此刻却是被紧紧缚住了,比焦大的命运还不如,因为他连探监的权利都得不到,理由很简单,根据他目前的政治态度,基本上是属于不可信那一类的,所以想看一眼儿子也不可能。
  他怅惘地望着那深深的小胡同,难道生活总这样永无尽头么?
  其实,王纬宇还是有板眼的,劳辛亲眼看到他出出进进那座警卫森严的院落,从来也没受到过刁难。于是诗人又总结性发表着感慨:“富人多吝啬,穷人倒慷慨,这年头,能帮忙的,不肯帮忙;想帮忙的,帮不上忙,大概也是条规律了。”
  “他?”于而龙说:“还来不及逼我去学习班揭发批判‘将军’呢!”
  “真是个好样的——”劳辛赞叹那位革委会主任。
  “夏岚讲得就更加赤裸裸的了……”谢若萍告诉她丈夫:“昨晚上她说:‘这目标并不是要搞掉周浩,周浩算老几呢?说实在的,也是个小角色。关键是他身背后那位东山再起的大人物,明白吗?于而龙去揭发周浩,正如小卒过河那样,能顶大用罢了!’她说得再清楚没有,‘若萍,我敢给你打保票,只要老于去学习班,菱菱保证不成问题,可以放出来。这不是我的话,上头的。’”
  这下子,于而龙总算明白了,那一回在马棚婚礼闹出的事故,在这儿收拾了自己。他对他老伴讲:“下回再有机会探监,告诉菱菱,让他死心塌地把牢底坐穿吧,我办不出那种卑鄙无耻的事,孩子会原谅我的。”
  劳辛说:“这世界还不全是他们的,事情还不至于这样绝望,咱们分头活动去吧!”他汽车都不坐,拄着拐杖走了。
  “咱们怎么办?”
  这个不肯出卖灵魂的汉子,就像当年打游击经常碰到过的情况,一下子落入敌人的重围里,得靠自己冲杀出去似的寻求出路。
  再说,有什么办法?儿子吗,骨肉吗,何况他只不过画了一张漫画,只有半张报纸那样大小,一条盘成一堆的蛇,一张女人的脸,就至于招惹了弥天大祸,去尝无产阶级专政的铁窗风味。倒不是做父母的偏袒自己的儿子,在那无边无沿的专政拳头下边,动辄得咎,做个人也实在太难了。
  人家也都奇怪地问:“你们菱菱究竟画了什么呀?会被抓去坐牢?”
  “一条化作美女的毒蛇。”
  “连书本都有过的呀!犯什么法?”人们已经习惯成了自然,凡是上了书的、登了报的,那还有什么错嘛?
  “啊呀,你们这些人,比我还愚,怎么不明白这个道理,他们可以拿这个打你,你可不能拿这个打他,何况那个该死的混蛋家伙”他不得不在人家面前骂几句自己的儿子:“偏给那个女妖精,画上一副秀郎眼镜,而且,那发型,男不男,女不女……”
  每当说到这里的时候,听话的对方,差不多都是同样的动作,赶紧把门关严,然后捧腹哈哈大笑,而且还总是说:“菱菱那小子可真够有种的,敢碰那娘们,了不起,用现在的革命词藻来说,可也实在够反动成性的了。”于而龙很难揣摸对方的语气,是褒还是贬?既然是于而龙肯张嘴去求的人家,大概也是些气味相投,可以直言无讳的同志或是战友。于是央求这些人:“我可不像你们,还有兴致去笑,想办法活动活动,把关着的菱菱给弄出来吧!”
  最后,终于奔波到诗人自己都失去希望了,有一天,突然晕倒在电梯间里,幸亏有于莲陪着,赶紧送去医院急救,他对给他治疗的谢若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照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我们大家都会掉进这个十八层地狱里去……”
  实际上,那支安茨厂高级猎枪还是起了点作用的。那位受贿者(劳辛并不认识,而且也没见面,一切交易,全靠一名中间人在接头的)确实是卖了点力气,看来这一枪打准了,传过话来,有可能获得释放。
  就在这个时候,在写作班子所租用的高级房间里,据说是要通宵达旦突击一篇稿子的夏岚,对那个通天才子讲:“你快给打个电话吧!以那位老娘的名义,告诉他们,矛头直指她的那个于菱,出狱是可以的,但是有一条,永远也不得在这个城市露面。”
  “谁说的?要放他?”才子搂住丰腴的佳人,惊诧地问。
  “已经决定要放了,你要知道,像于而龙这类人,活动能量还是很强的,除非他什么时候咽了这口气。”
  那位瘦骨嶙峋的才子,伸手去抓枕头旁边的电话,一边扒拉开那本厚厚的《金瓶梅词话》在拨号码,一边朝身旁那位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女人讲:“现在我才懂得‘天下最毒妇人心’这话是半点不假的,你跟老娘简直不相上下。”
  “女人是天生的现实主义者!”她对着手镜,用美国蜜斯佛陀的淡色唇膏,仔细地涂抹着。
  于而龙终于把儿子从牢房里接了出来,并且答应把他送得远远地,唉,一杯搀了砒霜的酒啊!
  他直到那时才懂得,为什么月台都筑得像运粮河里那长长的趸船,正是为了装载人们的感情呀!在列车就要开动的那几分钟里,告别的旅客像工厂做超负荷运行试验一样,感情的热流一下达到顶点。何况他们全家是送一个一去不回的亲人呢!
  ——孩子!也许等到你做父母的时候,才能体会我们在那一刹那被揉碎的心!人就怕老年丧子,虽然你并不是死,但那种勉强的活着,和死有什么差别呢?……
  于菱不是去出差,不是去旅行,也不是一年一度享受探亲假的职工,更不是像他过去服三年兵役的义务兵,因为那样总是有回家的一天。而他是罪人,一个画漫画的罪人;那么,如果不说永远永远,至少也是遥遥无期的日子以后,才能重新踏在月台的这块土地上吧?
  谁也没有让来,只是他们一家人来给于菱送行,大概多少有点生离死别的味道,在昏暗的灯光下,在雾蒙蒙的暮霭里,三位女性,他老伴、他女儿、还有他儿子的女友,都有些禁受不住。可是,又好像互相制约似的,谁也不愿使永不回来的年轻人,增添精神上和感情上的负担。妈妈的心,姐姐的心,还有那个可怜的女孩子的心,都沉浸在无言的哀伤里,泪水在眼圈里打转,但强忍着不使流出来。这时,任何一句稍微动心的话,都会使泉涌般的泪水夺眶而出。所以两位男子汉,于而龙和那位业余漫画家,在注视着月台上的大钟,希望它快快跳过几个分格,早点结束难堪的场面算了。
  然而要度过开车前的几分钟也不容易,月台上的大钟好像停了一样——不奇怪,电钟是间歇半分钟才跳动半格的,于是,年轻的充军者便找些话来和他姐姐交谈,好熬过这属于死亡前的弥留期:“你猜我,在牢里看过一本什么好书?”
  姐姐了解自己的弟弟是不怎么好学的,虽然他也挂过大学生的牌子,但一听他报出书名,不由得一惊:“什么?赫尔岑的书?”
  “描写十二月党人的。”
  于而龙马上以卫道者的姿态呵斥着:“你少说两句,会把你当哑巴卖了!”
  ——原谅我吧,孩子,至今我还记得你对我的指责:“中国人要都像你这样,早就亡国啦!”
  于菱冲着他爸苦笑了一下,并不是有意地反驳:“书是路妈妈去看我时留下的。”
  “她?”
  “路妈妈找到我可是不容易,就是不让她进,她干脆坐红旗车来,硬往院里冲,那些狗们拦不住了,她说她是失去儿子的母亲,有权利来看望孩子,无论犯了什么样的王法,总是许可亲人探监的。”
  于而龙望着他老伴,而她,也凝视着自己的丈夫,都从心里感到“将军”那无言的爱。老头子自己被搞得焦头烂额,路大姐还拖着病去奔波。这位已经尝过一个儿子丢散,一个儿子牺牲的妈妈,又承受起做母亲的苦痛滋味,也许失去儿女的妇女,母爱会更加强烈吧?
  开车的铃声响了。
  忽然,那辆浅茶色的上海车一直开到站台上来,他们全家都以为王纬宇来了,因为于菱是他以工厂革委会名义,联系安排到沙漠那边的;倘若不然的话,连这点相应都沾不着。难道他会像多年前送于莲那样,又在站台上手舞足蹈,扮演得意的角色?只见小车司机从车里捧出点心和水果,对于而龙讲:“王主任说他要开个会,来不了车站,叫我把东西给菱菱送来,顺便接你们回家。”
  “哦!你来了——”于菱向司机打着招呼。
  “等着吧,菱菱,我也快来跟你做伴了!”司机耸着肩膀回答。
  于而龙认出来了,正是年初那个给于菱运花圈的司机小伙子。他把一件件东西全递给了车窗里的于菱,于菱接不过来,乐了:“喝,纬宇伯伯,以为我真的去西伯利亚了!”
  谢若萍紧忙瞪她儿子一眼。
  “哦,差点给忘了,还有王主任一封亲笔信,没封口,你看看就明白,到那儿交给管理你们的人,让他给转交上去,大概会有些照应吧?”
  当母亲的衷心感激地说:“纬宇伯伯多关心你呀!”
  于而龙关照司机先走,不必等他,司机也了解老书记说一不二的脾气,不想勉强,便先开走了。
  列车也终于启动了,谢若萍和柳娟再忍不住,热泪夺眶而出,那个父亲被杀死,爱人被夺走的舞蹈演员,哭得像泪人儿一样。独有于莲,跟着列车往前跑,叮嘱着她的弟弟:“勇敢些,一定要勇敢地生活下去。菱菱,千万不要泄气,至少,我们能活得过他们。”
  于菱大声地回答:“我懂,姐姐,我懂,你们放心吧!”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把那封王纬宇的亲笔信扯了个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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