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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者不知而碎其一,宜也,猎者无罪也。即猎者不知而收其一,幸也,猎者无奇也。且一瓶既碎,则一瓶岂忍复完?兔死狐悲,芝焚蕙叹,凡物且然,而况宝乎?雷之击之,殆瓶之自悔其误、自伤其孤,而假手于丰隆以为蜕化者也。则瓶虽不慎始,犹善其终也。嗟乎!张雷逝而剑化矣,隋和死而珠沉矣。瓶即邀大雅之鉴,登博古之堂,而策后人之不能伤斯人之已往,终亦人琴俱亡,殉知己于地下。安能转移市侩之手,徒消受三斗尘战!
或者且为猎者惜,以为非常之物既得而复失之也。夫谀墓得金,昔人犹讥,矧于启其墓而取其物哉?吁!掘地得金,何以便谓之义?使果无心掘之,无心得之,犹可言也。今则为义而因以掘地,掘地而因以掘墓,不义孰甚焉?利由义生也,既不义矣,又何利焉?然则雷之击瓶,固不仅为瓶计也。
耳食录卷十二
婉姑
龚生者,浮薄于也。年二十馀,读书开元寺。先是,某典史一女死,殡寺中,与龚隔院,有二门通焉。女名婉姑,有殊色,能诗。年十六,未嫁,以情死。龚闻而慕之,凭其棺,戏谓曰:“生为有情人,死亦有情鬼。柳生丽娘之事,宁不可嗣徽音乎?”寺僧笑之,而龚不顾也。他日又戏之曰:“卿青春佳丽,寂处泉台,宁可无郎?又宁不念鳏鱼永夜乎?”
是夜挽抽空阶,月华浸影。微闻隔院娇歌,声如莺燕,深怪僧徒那得容此摩登女?倾听久之,非歌也,乃吟诗耳。时微风贯耳,字字清越可辨。诗曰:
“棠梨花老杜鹃残,玉磐凄凉翠袖单。
不耐潇潇连夜雨,断肠明月又添寒。”
龚愀然曰:“噫!安得此凄恻之音也?”又闻吟诗曰:
“紫玉多情忽化烟,曲中谁唱《想夫怜》?
镜台长挂葳蕤锁,小小眉弯画不全。”
龚太息曰:“词愈好而心愈悲,何处佳人,愁怨乃尔?”
忽阴气砭肌,毛髪皆立,见一女郎由墙角旖旎而前,画颊仙庞,亭亭玉立,笑谓龚曰:“屡蒙相忆。今来矣!”龚失惊,猛悟阶下香魂即棺中玉骨也。急唾而奔,女亦踵逐不舍。龚大呼,寺僧尽起。烛之,见龚仆地上,神已痴矣,口中呼“婉姑”不止。僧知为女鬼所魅,急告其家,载之归。痴情魔语,逐日而增。其家恐甚,召道士作符呪,不治;召医师进汤药,不治。龚气息奄奄,犹言,“我与婉姑百年情好,义不独生。但求为我作鸳鸯冢可矣。”
其友人白云生,风雅之士,善属文。闻其故,乃作书焚于婉姑之柩,龚数日顿愈。书曰:
盖闻阴阳事重,姻缘簿必订三生:伉俪情深,温柔乡何难一死?誓坚皦日,室虽异而穴必同,心托清尘,形已销而诚不泯。然皆同牢合卺,共枕连衾,结大义于山河,写素心于琴瑟。一朝离别,孤镜里之青鸾,中道解携,落钗头之白燕。是以神伤旧梦,甘殉倾城;意绝新欢,愿图合冢。疑冤禽其解语,比翼千秋;借拱木以还魂,相思百尺。
其或已偕风卜,末驾鱼轩,花含蕊以先凋,玉无瑕而遂葬。想云雨之末试,欲遂幽欢,伤蒲柳之无依,爰求故偶。红丝犹在,重牵己断之魂;黄土难乾,长作同眠之梦。斯皆义在倡随,是以情无生死也。
又或曾谋数面,久许同心,倩侍女以代冰人,托短笺而申索约。誓鸳鸯之不独宿,愿蝴蝶之必双飞。未卜他生,倏成隔世。望佳人兮不见,泪溅梅花,思公子兮无言,歌残桃叶。此黄衫所以挺身于生前,紫玉所以延颈于没后者也。
乃婉姑以碧玉破瓜之年,抱绿珠捐粉之恨。人皆惜玉,畴弗伤心?我不偷香,亦为茹叹!然而绛雪无丹,莫驻蛾眉之寿,彩云竟散,仍还鹤驭之班。既已归清净真缘,当勿念风流旧债。况乎身犹柳嫩,曾无忤臼婚姻;期未桃夭,宁识藁砧滋味?而于龚生,又陌路之不如,云霄之迥隔者矣。良缘悭梧叶,沟无顾况新诗;扑面隔桃花,洞绝刘晨旧路。玉钗尘葬,岂挂臣冠;宝椁云封,谁感子蜕?未闻温郎玉镜,徒聘丽影于泉台,石氏珍珠,犹买娇鬟于地府。纵情根已断而未断,不甘荳蔻胎含,然色界本空而又空,谁为牡丹花死?且贞魂稍荡于地下,则秽史遂流于人间,白骨其犹包羞,青山何能止谤?女也不爽,应教清白长存,魂兮归来,那使门庭受玷?姑诚念此,庸独安乎?
呜呼!金钿盒空,金碗非定情之物;玉钩斜冷,玉箫乏再世之缘。崔罗什事本无稽,杜丽娘尤安可效?吾故特为友诉,不避瓜李生嫌;卿宜亟放郎还,毋谓丝萝可托。
从此瑶台浣露,世间知有许飞琼;蓉苑看花,灭上岂无丁文雅!
王侍御
饶州景德镇,江右一大都会也。商贾辐辏,士大夫亦往往税驾焉。
同里王石林侍御为孝廉时,尝客其地,旅于抚州公寓之西偏。其正室素传不靖。先有同郡某君者居之,魑魅昼见,童仆夜惊,大为所嬲,畏而他徙。某既去,侍御命下榻其中。众咸以为言,侍御夷然。久之,略无所异,遂为吉宅。
又,侍御所居地向有所谓三圣公王者,素能祸人。众为小石龛栖其主,岁时奉牲盛惟谨。或犯其龛旁树石,及语言不庄者,辄被射立死,轻亦疾废,如是不一人。侍御令子典华孝廉昆仲时尚少,闻而恶之。诣龛前数其罪,取其主劈而焚之,以灰置溷中。众咸恐,谓神怒且不测,言于侍御。侍御笑而置之,卒无咎。后神梦于邻人,求为新其主。邻人重为立之,至今奉祀不衰,然虐焰则已熄矣。
非非子曰:谅哉左氏之言,妖由人兴也!观于侍御桥梓之事,亦从可见矣。其正气之所慑欤?抑贵达之徵也?三圣公王者,不审为何神,其称号亦殊僭妄。吾郡乡里处处有之,多能祟人。迹其所为,殆厉鬼之属。要其所祸者,皆其衰败者也。又能为神灯,灯色浅碧异常火,去地尺许,隐隐见脚跟,若有人擎之以行者,明灭多寡不常。夜行者多见之。余髫时侍太夫人板舆,自信州归里。未至家数里,日暮道黑,无从觅炬。忽见神灯起于前,相隔近一丈,导舆夫而行。迫之莫及,赖以识途。甫及里门而隐。则家僮已捧椠道左矣。灯灭之处。有本里三圣龛云。噫!三圣于我,是为有施。吾亦神之而已矣。若孝廉昆仲所为,则动于公愤矣,能令人壮。
东岳府掌薄
明末,成都有仕宦至卿贰者。其子年十九,忽暴病死。逾数月,其父梦之,云:“儿生簪缨之家,长纨袴之窟,席丰履厚,固已久矣。近为东岳府君皂役,既贱且劳,备诸苦况。而某吏部之子亦与儿共事。前数月,有新任判官,生时与吏部有旧,即转其子为内班,今复转为录事矣。吾父姻党多在当路,独不能嘱托,使为儿免此役乎?”父觉而伤之,百计图营,然明冥异路,无可为也。于是作书千馀言,焚于东岳庙,大约求东岳君照拂其子也。
复梦子来告曰:“吾父书为门者所格,幸未达于东岳君;不然,且获罪。东岳君岂可干以私者乎?儿今探知寅伯父张虹当为东岳府掌簿,于某日受事。宜速往,赂以钱二万,求其转斡,则儿获免此役矣。”父觉而忆之,因思:“张,吾至交也。些须之求,庸必贿乎?且事属虚渺,恐徒费无益。”第造张言之,而不复以赂往。张愕然曰:“吾其死乎?果有是,不烦叮嘱矣。”父再拜而退。至期而张果死。
十馀日后,子复于梦中告父曰:“吾父吝费,不惟无益,且受其虐矣。儿屡谒张公,求以犹子之礼见,俱为阍者所叱。最后见之,张公怒言:“吾与尔父偶尔同官,声势依倚,初无天伦骨肉之爱,复鲜金珠币帛之交。即使阳世请托,亦不能耽无贿之令名而为之委曲,况幽冥之间,时异势殊。吾既与尔父无情,则尔亦于我何与,与众役等耳。而冥法不可轻干,公门不可私谒,尔屡犯焉,法不可贷。不然,府君闻之,且谓我门如市也。”杖儿三十而逐之。儿前者之言,盖逆知有今日也。倘赂之,何以至此?即吏部子之于判官,亦非托诸空言者也。”遂掩泣而去。父为之大恚而觉,遂郁结成疾,数月亦死。
段生
段生者,——逸其地与名,——年十七八,神姿秀朗,时有潘岳。卫玠之目。自少失怙恃,家计贫乏,然乡邻戚友多器之,每所助其金钱,得不甚困。生既自负英特,锐意进取,亦念非毛锥颖脱。终不免穷鬼揶揄,因是而名心甚炽。应童子试,补诸生。乡荐不售,乃从诸戚好醵金入太学。赴都应顺天乡试,复落解。贫不能返,遂止京师,以图再举。
城东有小宅一区,素不靖,主人以是故,取值甚廉。生固不知也,税居之。自夏徂秋,略无所异,惟纸窗石炕,孤闷无聊耳。
一夕,灭烛而寝,少顷而觉。乃在绡帐绣被中,兰麝芬芳扑鼻。生惊起四顾,则漆几银缸。人影在壁。一女郎背灯而坐,钗光鬓影,隐跃撩人,而明珰玉佩,时姗珊作声。生不禁毛磔,亟问;“此何地?尔何人?”女郎回眸斜盼,半露芳姿,少焉发声如流莺语燕,曰:“君自至此,君顾不知?吾不尔诘,反诘我耶?”言罢,仍转靥背灯,微闻叹息之声。生故恇怯,不敢复问,但蠕缩衾中,汗出如蒸,不觉昏然,竟成熟睡。既寤而残月射窗,晓钟切枕,依然独眠孤馆耳。遂以为梦。
次夜既寐,忽有人摇之醒,则前背灯女郎也,微笑而无言。生谛视之,有倾城冠世之姿,疑惧顿消,因推枕拥衾而坐,展问邦族姓氏。女低应曰:“天下固有如此仓卒客,两次造访,犹自不识主人氏族。儿姓杜氏,名兰秋,本贯洛阳。初从父母,移家于此。”生因请谒其父母,女曰:“复移去五载矣。惟儿与婢子小铃居此耳。”复问有伺亲串往来,女曰:“无之。惟异姓姊妹数人皆别宅而居。”生窃喜,稍以游词侵之。女赤颊无言,俯颈捻双带而已,削玉纤纤,类麻姑手爪。生心大动,前握其腕,求与欢。女虽微拒,而冶荡之态,渐觉不支,乃低骂曰:“何物小郎,作剧太恶,使世间无复贞姜。”遂解衣登榻,成眷属焉。抱璞含苞,依然处子也。
已而一婢款关入,手捧一器,置桌上,曰:“酪奴来矣。”青衣窄袖,夭冶殊常。既见生,作色曰:“谁家秀才不守法度,亟当使受水厄,以惩其拂墙花影之罪。”生闻言惶惑,莫知所对。女睨之而笑,以手挥婢曰:“去去!狡狯婢子,故以险语骇人,不顾书痴破胆耶?”婢徐徐匿笑而出。
女谓生曰:“此即小铃,儿之私人也,姑弗恐。”生始敢纵息,徐悟水厄之说,叩女曰:“卿好茗饮乎?”女戏抚其腮曰:“亏杀小郎聪明颖悟到此,儿生平实有此癖, 自谓女中卢仝,故婢子辈习闻此说。不识小郎枵腹,能为左纨素劲敌否?”生故嗜茶,应声曰:“黄九之穷,半为车声羊肠,七碗之技岂足道哉?”女曰:“书生大言恐众,是其故智。姑试之。”遂揽衣下榻。
生从后戏捉其足曰:“新花著雨,莫眼撷否?”女回顾,怒之出目,脸潮忽生,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