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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下,虽说偶然相见,过而不留,然寸心中实是未能忘情。就是这一场大病起于饮食不慎,却也因神魂恍惚所至。不期病到昏愤之时,蒙彼移去调治,细想他殷勤周至之意,上不啻父母,下无此子孙,又且一举一动,有情有礼,遂令人将一腔爱慕之私,变成为感激之诚,故至今不敢复萌一苟且之念。设有言及婚姻二字者,直觉心震骨惊,宛若负亵渎之罪于神明。故老先生言一番,而令学生身心一番不安也。非敢故作矫情,以传名高。”鲍知县听了叹息道:“据台兄说来,这水小姐直若神明之下敢犯矣。自我学生论来,除非这水小姐今生不嫁人,便可矣。若他父亲回时,皆竟还要行人伦婚姻之礼,则舍台兄这样豪杰,避嫌而不嫁,却别选良缘,岂不更亵神明乎?台兄与水小姐君子也,此正在感恩诚敬之时,自不及此。我学生目击你二人义侠如是,若不成全,则是见义不为也。”铁公子道:“在老先生或别有妙处,在愚学生只觉惕然不敢。”二人谈论快心,只吃到酩酊方住,就同在寓处宿了。
次日,鲍知县有公事要回县,铁公子也要行,就忙忙作别。临别时,鲍知县取了十二两程仪相赠,道:“我学生还有一言奉劝。”铁公子道:“愿领大教。”鲍知县道:“功名二行,虽于真人品无加,然当今之世,绍续书香,亦不可少。与其无益而浪游,何如拾青紫之芥,以就荣名之为愈乎?”铁公子听了,欣然道:“谨领大教。”遂别了先行,正是:
矛盾冰同炭,绸缪漆与胶。
寸心聊一转,道路已深遥。
这边鲍知县回县不题。却说铁公子别过县公,依旧雇了一匹驴回去,一路上思量道:“这鲍知县初见时何等作恶,到如今又何等的用情。人能改过,便限他不得。”又暗想道:“这水小姐若论他瘦弱如春柳之纤,妩媚若海棠之美,便西子、毛嫱也比他不过。况闻他三番妙智,几乎将过公子气死,便是陈平六出奇计,也不过如此,就是仓卒逢难,又能胁至县庭,既至县庭,又能侃侃论列,若无才辨识胆,安能如此?既我之受毒成病,若非他具一双明眼何能看破?即使看破,若无英雄之力量,焉能移得我回去?就是能移我回去,若无水小姐这样真心烈性,义骨侠肠,出于情,入于礼义,岂不随入邪淫?就是我临出门,因他叔叔一言不合,竟不别而行,在他人必定恼了,他偏打点盘缠,殷勤相赠。若算明白不差毫发者,真要算做当今第一个女子也。我想古来称美妇人,至于西施、卓文君止矣,然西施、卓文君皆无贞节之行;至于孟光、无盐,流芳名教,却又不过一丑妇人。若水小姐,真河洲之好逑,宜君子之展转反侧以求之者也。若求而得之,真可谓享人间之福矣。但可惜我铁中玉生来无福,与他生同时,又年相配,又人品才调相同,又彼此极相爱重,偏偏的遇得不巧,偏遇在患难之中,公堂之上,不媒的而交言,无礼仪而自接,竟成了义侠豪举,却钟鼓之乐,琴瑟之友,大相悬殊矣?若已成义侠,而再议婚姻,不几此义侠而俱失乎?我若启口,不独他人讥诮,即水小姐亦且薄视我矣。乌乎可也!今惟有拿定主意,终做个感恩知己之人,使两心无愧也。”又想道:“他不独持已精明,就是为我游学避仇发的议论,亦大有可想。即劝我续箕裘世业,不必踽踽凉凉以走天涯,此数语真中我之病痛。我铁中玉若不博得科甲功名,只以此义侠遨游,便名满天下,亦是浪子,终为水小姐所笑矣。我且回去,趁着后年乡会之期,勉完了父母教子之望,然后做官不做官,听(待)我游侠,岂不比今日与人争长竟短,又高了一层!”主意定了,遂一径竟回大名府去。正是:
言过不在耳,事弃尚惊心。
同一相思意,相思无比深。
按下铁公子回家不题。却说水小姐自从差水用送盘缠路费与铁公子,去了半日未见回信,心下又恐为奸人所算,十分踌躇,又等到日中,水用方回来报说道:“铁相公此时方出城来,银子、小包已交付铁相公与小丹收了。”冰心小姐道:“铁相公临行可有甚言语吩咐?”水用道:“铁相公只说:他与小姐陌路相逢,欲言恩,恩深难言;欲言情,又无情可言。只叫我多多拜上小姐,别后再不可以他为念就是了。”冰心小姐听了,默然不语,因打发水用去了。暗自想道:“他为我结仇,身临不测,今幸安然而去,也可完我一桩心事。但只虑过公子与叔叔水运相济为恶,不肯忘情,未免要留一番心机相对。”
却喜得水运伤触了铁公子不辞而去,自觉有几分没趣,好几日不走过来。忽这一日笑欣欣走过来,寻见冰心小姐说道:“贤侄女,你知道一件奇事么?”水小姐道:“侄女静处闺中,外面奇事如何得知?”水运道:“前日那个姓铁的,我只道他是个好人,还劝侄女嫁他,早是你还有些主意,不肯轻易听从。若是听从了,误了你的终身,却怎了?你且猜那姓铁的甚等佯人?”冰心小姐道:“他的家世,侄女如何得知?看他举止行藏,自是个义侠男儿。”水运听了,打跌道:“是个义侠男儿?侄女一向最有眼力,今日为何走了?”冰心小姐道:“不是义侠男儿,却是甚人?”水运道:“原来是个积年的拐子。前日装病,住在这里,不知要打算做甚会俩。还是侄女的大造化,亏我言语来得尖利,他看见不是头路,下不得手,故假作悻悻而去。谁知瓦罐不离损伤破,才到东镇上,就弄出事来了。”水小姐道:“弄出甚样事来?”水运道:“东镇上一个大户人家,有个爱妾,不知他有甚手段,人不知,鬼不觉,就拐了出来逃走。不料那大户人养的闲汉最多,分头去赶,竟赶上捉住了,先早打个半死,方送到镇守衙门。他若知机识窃,求求镇守,或者打几下放了他,也未可知。谁料他蠢不过,到此田地,要充大头鬼,反把镇守挺撞几句,镇守恼了,将他解到道里去了。都说这一去,拐带情真,一个徒罪是稳的了。”冰心小姐道:“叔叔如何得知?”水运道:“前日鲍知县去与道尊庆寿,跟去的差役,那一个不看见?纷纷乱传,我所以知道。”冰心小姐听了冷笑道:“莫说铁公子做了拐子,便是曾参真真杀人,却也与我何干!”水运道:“可知道与你何干,偶然是这等闲论,人生面不熟,实实难看。若要访才,还是知根识本的稳当。”冰心小姐道:“若论起铁公子之事,与侄女无干,也不该置辨。但是叔叔说人生面不熟,实实难看,此语似讥诮侄女眼力不好,看错了铁公子。叔叔若讥诮侄女看错他人,侄女也可以无辨,但恐侄女看错了铁公子,这铁公子是个少年,曾在县尊公堂上,以义侠解侄女之危,侄女又曾以义侠接他来家养病,救他之命。若铁公子果是个积年的拐子,则铁公子与侄女这番举动,不是义侠,是私情矣。且莫说铁公子一生名节,亦被叔叔丑低尽矣,安可无辨?”水运听了,道:“你说的话,又好恼又好笑。这姓铁的与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毁谤他做甚么?他做拐子拐人家的妇女,你在闺中自不知道,县前跟去的那个不传说,怎怪起我来?侄女若要辨说,是一时失眼错看了他,实实出于无心,这不使得。若说要辨他不是拐子,只怕便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了。”冰心小姐道:“若要辨,正是辨铁公子不是拐子,是小人谤他,方见侄女眼力不差,若论侄女有心无心,这又不必辨了。”水运道:“贤侄女也太执性,一个拐子,已有人看见的,明明白白,还有甚么辨得?”冰心小姐道:“叔叔说有人看见,侄女莫说不看见,就是闻也不曾闻之,实实没有辨处。但侄女据理详情,这铁公子决非拐子。纵有这影响,不是讹传,定是其中别有缘故。若说他真正自做拐子,侄女情愿将这两只眼睛挖出,输与叔叔。”水运道:“拐的甚么大户人家的爱妾,已有人送到镇守,镇守又送了道尊,已在衙门了,谅非讹传,又且人赃现获,有甚缘故?你到此田地,还要替他争人品,真叫做溺爱不明了!”冰心小姐道:“侄女此时辨来,叔叔自然不信,但叔叔也不必过于认真,且再去细访一访,便自明白。”水运道:“不访也是个拐子,再访也是个拐子。侄女执意要访,我就再访访,也不差甚么,不过此差得半日工夫。这也罢了。但侄女既据里详情,就知他不是拐子,且请问侄女所据的是那一段理?所详的是那一种情?”冰心小姐道:“情理二字,最精最妙。看破了,便明明白白;看不破,便糊涂到底。岂容易对着不知情理之人辨得明白?叔叔既问,又不敢不说。侄女所据之理,乃雅正之理。大凡举止、言语得理之正者,其人必不邪。侄女看铁公子在公堂至于私室,身所行,无非礼义;口所言,无非伦常,非赋性得理之正者,安能如此?赋性既得理之正,而谓其人是个拐子,此必无之事也。侄女所详之情,乃公私之情。大部情用于公者,必不用于私。侄女见铁公子自相见至于别去,被发缨冠而往救者,皆冷眼,绝不论乎亲疏;履危犯难而不惜者,皆热肠,何曾因乎爱恶?非得情之公者,必不能如此。用情既公,而谓其有拐子之事,此又必无之事也。故侄女看得透,拿得定,虽生死不变者。据叔叔说得千真万实,则是天地生人之性情,皆不灵矣。则是圣贤之名教,皆假设矣,决不然也。且俗说,耳闻是虚,眼观是实,叔叔此时且不要过于取笑,侄女请再去一访。如访得的的确确,果是拐子,一毫不差,那时再来取笑侄女,却也未迟。何以将小人之心,度君于之腹?”水运笑一笑道:“侄女既要讨没趣到底,我便去访个确据来,看侄女再有何说?”冰心小姐笑笑道:“叔叔莫要访问没趣不来了。”
水运说罢,就走了出来,一路暗想道:“这丫头怎这样拿得稳?莫非真是这些人传说差了?我便到县前再去访问访问。”遂一径走到县前,见个熟衙役便问,也有说果然见一个拐子同一个妇人拴在那里是有的,也有说那少年不是拐子的,皆说得糊糊涂涂。只到落后问着一个贴身的门子,方才知道详细:是李大户误认就是铁公子拐他,亏鲍太爷审出情由,方得明白。水运听了,因心下吃惊道:“这丫头真要算做奇女子了!我已信得真真的,她偏有胆气,咬钉嚼铁,硬说没有,情愿挖出眼睛与我打赌,临出门又说我只怕访得没趣不来了。我起先那等讥诮她,此时真正没脸去见他。”踌躇了半晌,因想道:“且去与过公子商量一商量,再作区处。”因走到过公子家里,将前后之情说了一遍。过公子道:“老丈人不必太依实了,如今已成的还要说做活的,没的还要说做有的,况这铁生有这一番,更添诅几句,替他装点装点,也不叫做全说谎了。”水运道:“谁怕说谎?只是如今没有谎说。”过公子道:“要说谎何难,只消编他几句歌儿,说是人传的,拿去与他看,便是一个证见,有与无谁来对证?”水运道:“此计甚妙。只是这歌儿叫谁编好?”过公子道:“除了我博学高才的过公子,再有谁会编?”水运道:“公子肯自编,自然是绝妙的。就请编了写出来。”过公子道:“编到不打紧,只好念与你听,要写却是写不出。”水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