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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天裂-第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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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遗憾,”骆克耸耸肩,说,“中国派来了定界委员,却又不给你相应的权力!”
  林若翰看着王存善那副为难的样子,心中不禁感叹:唉,可怜哪!读书人就是这样,没有功名想功名,花钱捐班也要过一过官瘾,须知,这官是好做的吗?眼前这位候补道,奉命来港谈判,却又事事不敢做主,岂不是花钱买罪受?何苦呢?想到这里,心中便有所不忍!但转而又想到,不要可怜人家了,自己不也如此吗?毛遂自荐地向总督赠书,为了什么呢?还不就是想在“仕途”上有所长进?现在“太平绅士”的桂冠还悬在空中,要让它落到头上,定界谈判正是表现自己的机会,也正是总督和骆克先生考验自己的时候,可不能心存犹疑,畏葸不前哪!
  “王大人,”林若翰赶紧拂去心头的怜悯之心,接着骆克刚才对王存善的“激将”,再火上加油,“岂不闻‘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王大人可以相机行事嘛!”
  王存善脸憋得犹如紫茄子一般,心想:你们哪里是为我打抱不平,分明是要坑害我,我若上了你们的当,“先斩后奏”,回去如何向两广总督交代?心里有了主意,便任凭他们轮番激将,也不为所动,硬着头皮说道:“敝人奉命来港之时,谭制台一再嘱咐,惟以《专条》为本,不可僭越。贵方的要求,我当向谭制台如实转达,在得到明确指示之后,再作答复。”
  “你要请示总督?”骆克眼珠一转,马上爽快地答应他,“好的,这很容易!请你起草一份电文,我们马上代你拍发!”
  “嗯?”王存善一愣,暗想:你不要聪明得过头了,我若请你代发电报,往来电文都经你过目,还有什么机密可言?便拱拱手说,“多谢,不劳司宪大人了!这请示、汇报,也不是一两句话就可以说得清的,敝人还是赶回广州,面见谭制台为好。”
  “什么?你要回去?”骆克倏地站了起来,“谈判还没有取得任何成果,你怎么能回去?不,不,这是不可以的!”
  王存善看着他那愠怒的神色,心中猛地一震:糟糕,他莫不是要扣留我吧?想到叶名琛没有做成“海上苏武”而客死异域的悲剧,不禁头脑“嗡”地一声,脊梁上冒出了一片冷汗!
  “司……司宪大人息怒!”他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来,望着骆克说,“敝人无意与大人为难,实在是职分所在,无能为力,自古‘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请大人体谅我的难处,放我回去!等我请示了谭制台之后,再回来答复大人!”
  骆克怒气冲冲地盯着他,背在身后的一双手紧紧地握起拳头,骨节“咯咯”作响!
  林若翰眼看局势突然恶化,不禁紧张起来。他与骆克交往多年,深知此人性格,外柔内刚,一贯争强好胜。当年在爱丁堡大学读书时,便抱定到亚洲闯天下的志向,两次参加赴印度的公务考试,均告失败,为此还耽误了希腊文的毕业学位,但他矢志不移,终于考取了由殖民地部派往香港的“官学生”。在香港工作的初期,他以勤勉、刻苦赢得了普遍的赞誉。而且受他的中国老师欧阳辉的影响,潜心于儒学研究的骆克为自己塑造了一副谦谦君子的形象。但是,自从他1895年担任辅政司以来,地位的升高使他渐渐失去了谦虚谨慎。他现在仍然身兼辅政司和总注册官两职,超负荷的操劳,繁琐的事务性工作,渐渐吞噬了他的耐心,性格中的固执明显地暴露出来,有时候甚至对下属大发雷霆。可是,林若翰心想,你现在面对的不是辅政司署的部下,而是大清国的定界委员,骆克先生,可不要做出不理智的举动啊!如果扣留了来使,必将使谈判破裂,英国不但得不到任何好处,反而会在国际社会大丢面子,事情就不好办了!
  “王大人误会了,骆克先生并没有这个意思!”林若翰极力作出微笑的样子,朝王存善拱拱手说,“我们的目的是建立一条睦邻友好的边界,骆克先生是一位出色的政治家,怎么会扣留贵国的定界委员呢?试想,如果把你扣留在此,两广总督一定会把你这位定界委员罢免,另派其他人前来谈判,你就成了一个废人,留在这里还有什么用处呢?”
  “是啊,是啊,”王存善对他的解围感激不尽,连忙附和道,“废人!我……我是一个废人!”
  骆克背在身后的那双拳头松开了,他当然知道,林若翰刚才那番话是说给他听的,及时地制止了他的冲动,避免了一场后果不堪设想的麻烦!
  “哈哈!”骆克突然放声大笑,“王道的想象力真是太丰富了,你怎么能想得出来我会扣留你?不,不,我不会做出那种不名誉的事情!两国之间的谈判,出现意见分歧是很自然的,我们应该努力克服分歧,达到一致。”
  “是,是……”王存善好似得了特赦,连忙附和道。
  “请你回去转告两广总督阁下,”骆克收敛了笑容,抬起右手,像对部下发布指示似地指点着王存善说,“我期待着他对于我方的建议作出积极的反应,而不要成为谈判的障碍!”
  “是,是,”惊魂稍定的王存善唯唯诺诺,朝骆克深深一揖,“敝人一定如实转告!”
  阴沉的天空暗淡下来,濛濛细雨还是像上午那样绵绵若雾,倒不足虑,却不料晚来风急,山道上又没有建筑物遮挡,林若翰的轿子如一片残荷败叶随风飘摇,寒风裹着水雾扑打着老牧师年迈的身躯,只觉得像跌入了冰窖,周身的骨节都针扎般地刺痛。他不禁暗自感叹:这就是从政的路,风里来,雨里去,自己一把老骨头还要受这番折磨,也是不容易啊!
  翰园的大门外,阿宽撑了一把油纸伞朝轿子迎过来,扶着轿杠进了大门,一直到了小楼门前,才让林若翰下了轿,搀着他进了客厅。
  倚阑和阿惠都等在客厅里,赶忙迎上前来。
  “Dad,”倚阑抚着林若翰那双苍老的手,想起自己昨夜胆大包天的举动,不仅现在瞒着父亲,而且将来永远也不能告诉他,心中便升起一阵愧意,不知道该怎么给父亲以补偿,轻轻地揉搓着他的手,说,“你的手好凉……”
  林若翰冰冷的手指被女儿悟在温暖柔软的掌心里,一股欣慰之情油然而生,他亲切地看看女儿,冻得发麻的嘴唇哆嗦着说,“孩子,谢谢你,还是家里好……”
  “牧师一早出去,到现在午饭还没有吃吧?”阿惠关切地问,“要不要马上开晚饭?”
  “不忙,”林若翰摇摇头说,“谈判结束之后,吃了点东西,现在最好给我一杯咖啡!”
  “是,牧师。”阿惠应了一声,匆匆走去了。
  倚阑扶着林若翰在沙发上坐下来,替他换上拖鞋。阿惠送上一杯浓浓的热咖啡,林若翰慢慢地啜饮着,随着体内的寒气被驱散,周身的筋骨舒展开来,一路上的凄凉心情也渐渐好转了。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易君恕缓缓地走下楼来。
  “翰翁回来了?”他向林若翰招呼道,“这种天气,您还要出去奔波,真是辛苦了!”
  “唉,公务在身,只好勉力为之,也是没有办法啊!”林若翰叹了口气,说,“易先生请坐吧!”
  易君恕听得出,他的这番话倒不像真地感叹自己“没有办法”,却有些炫耀“公务在身”的味道。大凡做官的人总是喜欢这么说,似乎他们本身并不愿意做官,早就想辞官不做,可是天降大任,舍我其谁,也就只好“勉力为之”。
  “Dad,你们今天的谈判还顺利吧?”倚阑问道。
  “顺利什么?还没谈出任何结果,王存善明天就要回广州!”林若翰想起在谈判桌上白费的那番唇舌,心里就觉得恼火,“这个人好不识相,拓界的事情大局已定,他却还在寸土必争,其实何苦!”
  易君恕在一旁听了,心中一动!他本来以为,既然早在去年窦纳乐就已经迫使李鸿章就范,签订了《专条》,这次定界谈判不过像唱戏似地走走过场而已,却没有料到广东方面派来个硬的,谈判第一天就谈崩了!于是试探地问道:“看来,这位王大人还不大好对付?”
  “那倒不见得,”林若翰不以为然地说,“像王存善这样的捐班候补道,既无才学,又无胆略,颟顸昏庸,我见得多了,有什么难对付的?麻烦的倒是他背后的两广总督谭钟麟,那个湖南佬的顽固是出了名的!去年在维新变法的高潮之中,他连皇帝的诏令都敢于拖延不办,北京已经宣布废除八股,广东的乡试还照样考八股文,被皇上严辞训责,先生还记得吗?”
  易君恕点点头,去年的事情记忆犹新,他对抵制新政的谭钟麟并没有好感。但彼一时,此一时也,而今维新变法已是明日黄花,谭钟麟若是对香港拓界持“顽固”态度,倒是难得的好事!心里便不禁对这位两广总督刮目相看。
  “平心而论,谭钟麟这个人在大清国的高层官员当中还算一位干才,”林若翰接着说,“他自从咸丰六年中了进士,由翰林改官补江南道监察御史,历任杭州府遗缺知府、河南接察使、陕西布政使、陕西巡抚、浙江巡抚、陕甘总督、闽浙总督、两广总督,三朝元老,为官四十多年,每到一处,都颇有政绩。可惜的是此人过于顽固,不通权变,而香港拓界,恰恰遇上这个对手,就不大好办了!”
  林若翰说到这里,不觉连连叹息。易君恕却听得振奋,又问道:“那么,制台大人到底是什么主张呢?”
  “嗯,从王存善所转达的意思看来……”林若翰说了半句,突然一愣,易君恕对谭钟麟尊称“制台大人”引起了他的警惕,心想,虽然易君恕已经被他从锦田叫回来,并且答应他不再外出,但是……关于定界谈判的大事,毕竟是港府机密,也不宜和他谈论,便咽下了后半句话,摆摆手说,“复杂!总而言之,事情相当复杂!”
  语焉未详,戛然而止。易君恕当然急于知道如何“复杂”,看看林若翰那欲言又止的神色,便适时地住了口。
  “Dad,既然事情那么复杂,你们又何必强求呢?”这时倚阑却说,“那个姓王的走了,这件事就完了,你也就不要再为这些事发愁了!”
  林若翰没有回答,只是转过脸来看了女儿一眼,那目光极其严厉。
  倚阑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无力地坐在梳妆台前。父亲那严厉的一瞥使她感到伤心,她越来越觉得,父亲被功名利禄所驱使,渐渐失去了往日的慈爱可亲,就像易先生昨晚说的那样,父女之间已经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其实,倚阑不必为此而烦恼,她现在已经不是孤单寂寞的一个人,不再是无桨无帆的小船了,漂荡已久的心灵终于有了一个停泊的港湾。
  她吁了口气,那颗心不再惶惑不安。她的手抚在梳妆台上,突然想起抽屉里还有那封信!倚阑拉开抽屉,用两个指头拈起那封信,薄薄的信封竟然使她觉得无比沉重。远在北京的那双蒙着泪水的眼睛又浮现在面前,还有如泣如诉的喃喃絮语……倚阑突然感到心里一阵刺痛:上帝啊,你把易先生给了我,为什么还让另一个人占有他?他的一颗心怎么能分成两半?试想,如果倚阑亲手把这封信送去,当面看着他拆封展读另一个女人的脉脉温情,将是怎样的一种折磨啊?不,这封信不能再让他看到了……
  “笃,笃,笃……”房门被轻轻地敲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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