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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往常不同的是,这顿丰盛的晚餐,三个人都吃得很少,而且几乎默默无语,餐桌上笼罩着一种不可名状的沉闷。
林若翰望着失而复得的女儿,恍惚如在梦中,心里不仅仅是庆幸,还有深深的后怕。试想,如果今天女儿真的出了什么事,他还能像现在这样父女对坐共进晚餐?此时还不知陷入怎样的痛苦之中,以后的风烛残年更不知将怎样度过,也许已经没有勇气走完人生之路了。一场虚惊使他越想越后怕,脊背发凉,额头渗出了一层冷汗。他想起过去多次离家远游,都是把女儿留在家里,让她和阿宽、阿惠掌管翰园,太大意了!这一次,也正是因为他的大意,才给那个魔鬼提供了可乘之机。短短的时间,迟孟桓搅得翰园不得安宁,险些要了他的命!真不堪设想,如果涉世不深的倚阑接受了那个魔鬼的礼物,翰园的‘厄运就难以摆脱了,林氏家族将面临覆灭的危险!想到这里,林若翰的心情又激动起来,他想对女儿说:倚阑,今天返孟桓打来了“德律风”,我把他彻底拒绝了,那个魔鬼已经被驱走了,翰园的厄运结束了!孩子,爸爸珍惜你犹如自己的生命,你也要珍惜自己啊!
老牧师的嘴唇蠕动着,动情地凝望着女儿,然而,这番话终究没有说出来。倚阑的面容是那么疲惫,看来是非常劳累了,让她安安心心地吃完这顿晚餐吧,做父亲的不忍心在这个时候再刺激女儿了。
倚阑局促不安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低着头,不敢接触父亲那关切怜爱的目光。当她在半山途中骄傲地对迟孟桓宣布“决不出卖自己,也决不出卖林氏家族的金字招牌”的时候,她是多么自豪,心里想着,回到家见到父亲,第一句话就要告诉他:dad,我把迟孟桓拒绝了,我没有辱没林氏家族的荣誉,我是dad的好女儿!可是,转瞬之间,她的自豪便被迟孟桓的咒语击得粉碎,林氏家族和她有什么关系?回到这座翰园,这间餐厅,这个生活了十四年的地方,倚阑第一次感到如坐针毡。十四年前的往事,她已经毫无记忆了,但今天一经点破,她既然知道了这里并不是她的家,就再也难以像过去那样如鱼得水,坦然自如,当拿起那刻着林氏家族标记的刀叉时,她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仅仅为了安慰坐在她旁边的“dad”,才不得不勉强自己在心乱如麻毫无食欲的时候艰难地咽下餐盘里的食物。
英国人历来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忌讳在嘴里咀嚼着食物的时候絮絮叨叨,那是被认为极不文明的。今天,这一条规矩被父女两人模范地遵守,到了相对无言的地步,反而过犹不及,寂寞得令人难耐了。
“易先生,”林若翰终于打破了沉默,纯粹出于礼貌,对他的客人说,“你今天很辛苦,请多吃一些……”
“谢谢……”易君恕只是轻轻地说出这两个字。此刻,他的心情远比林若翰还要沉重,老牧师所忧虑的只是女儿的未来,牵动易君恕的则是倚阑将怎样正视她那段不堪回首的历史,又怎样面对严峻的现实……
沉默的晚餐终于结束了。三个人默默地站起身来,离开了餐厅,穿过客厅,向楼梯走去。
像上次那样,林若翰停住了脚,望着女儿,似乎有话要说。
“Dad……”倚阑慌乱地垂下了眼睑,她害怕父亲在这个时候再和她单独谈什么话。
“孩子,到我房间里来,”林若翰果然是这个意思,“陪爸爸坐一会儿,好吗?”
“哦……”倚阑心怦怦地跳,不知道父亲要和她谈什么,她也没有足够的勇气单独面对父亲,像个负罪的人,期望能够得到赦免,“Dad,我……有些不舒服……”
“噢,是的,看得出来,你脸色不大好,”林若翰怜爱地抬起手,抚着女儿的脸,“恐怕是今天走得太累了,那就早些去睡吧!晚安,孩子!”
“晚安,dad……”倚阑低下头,像逃走似地躲开了父亲,心里又在自责:我对不起dad……
夜深了,翰园小楼所有的窗口都已经熄灭了灯光。
易君恕却仍然毫无睡意,独自坐在写字台前,头脑中思绪纷杂,无法使自己安静下来。他来到翰园已经将近两个月了。这些天来,他没有等到来自自己家里的任何消息,却在无意之中介入了别人的家庭,耳闻目睹了翰园的许多私事,这对一个客居在此的局外人来说,是很不适宜的。过去,他曾经想离开这里,但艰难的处境又使他无处可去;今天与邓伯雄久别重逢使他有了一条退路,而翰园处于这种状况,他却又不能一走了之。一个多月来,高鼻蓝眼的英国牧师和他那黑头发、黑眼睛的女儿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在易君恕一直是个谜团,当翰园的这个最大的隐密突然暴露在他的面前,使易君恕感到的不仅仅是震惊,而且是深深的忧虑。倚阑的不幸身世令人扼腕喟叹,而翰翁更可怜,他苦心经营三十八年的翰园,随时都面临分崩离析的危机,如今秘密已经揭穿,他还蒙在鼓里,他所信任的人都在小心翼翼地瞒着他,天知道能够瞒到几时?而今天所发生的事情一旦被翰翁得知,又将在翰园激起怎样的波澜?
窗外月光如水,翰园悄无声息。突然,他听到一个轻微的响声,好像是隔壁倚阑小姐房间的门打开了。易君恕倏地站起身来!今夜,最让他不放心的倒还不是翰翁,而是倚阑。松林径上与迟孟桓的遭遇,翰翁一无所知,此刻也许正在安稳的睡梦中感谢上帝保佑着他的女儿。可是,刚刚经历了那场剧烈风暴的倚阑,怎么能安眠啊?
易君恕轻轻地走向房门,站住了,侧耳倾听着门外的动静。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那是脚步踏在地毯上的声音,从门外走过,渐渐地远去了。他静听了一阵,再无声息,便轻轻地打开了房门,来到走廊里。借着从窗口酒进来的月光,朦胧中可以看见倚阑小姐的房门敞开着,显然,她走出去了。在这深夜里,她要去哪里了去干什么?易君恕的一颗心骤然悬了起来……
他一步一步迈下楼梯,极力不发出任何声响。宽敞的客厅里,月光从门窗投射进来,仿佛是一束束淡蓝色的灯光。就在壁炉前的长沙发上,分明有一个坐着的身影,斜倚在沙发上,一只手臂靠着扶手,久久地一动不动。易君恕看不见那人的脸,但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那是倚阑。
易君恕停在楼梯上,屏住呼吸,静静地注视着她,不知道倚阑小姐一个人深夜来到客厅,要做什么?
“唉!皮特……”倚阑喃喃自语,呼唤着这个经常挂在她嘴边的名字,“你的怀疑和猜测,看来并没有错,我的黑头发、黑眼睛证明了我不是翰园的人,那么,我是谁?我到底是谁?”她抬起头,茫然地望着那清冷的月光,“皮特,我心里有好多好多话要跟你说,你在哪里?你到底在哪里啊?”
易君恕心里一动:又是“皮特”!倚阑小姐经常念叨的那个人,在她的人生道路上扮演的到底是个什么角色?
这时,倚阑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她的身影在月光下缓缓地移动,一面走着,一边顾盼着身旁的一切,像是一个陌生人在浏览着从未到过的地方,又像是一个从远方归来的人在寻访自己的故居,徘徊许久,她走到客厅的门前,抬头望着银色的夜空,月光在她身后投下一条长长的影子。
片刻,她拖着那条影子朝院子里走去。似乎是为了避免发出响声,她没有走院子正中的鹅卵石雨路,踏上了柔软的草坪……
易君恕迈下最后一级楼梯,站在客厅里,望着她远去的背影。
院子里皓月当空,星斗满天。婆娑树影旁,萋萋草坪上,一条长长的影子随着倚阑的脚步向前移动,不知要去向何方,是要找那个“皮特”吗?半夜三更的,她一个人出门怎么行?不好!易君恕急忙走出客厅,步履轻轻地向前跟上去。
倚阑停在草坪中央,迟疑了一阵。又突然迈动脚步,径直向亮着灯光的门房走去。
她站在门房外面,轻轻地叫了一声:“宽叔!”
那扇门应声打开了,阿宽佝偻着腰,不安地看着她:“小姐!天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
“宽叔,”倚阑望着阿宽那双惟淬的眼睛,说,“你不是也没睡吗?”
阿宽垂下头,无言地一声叹息。
“宽叔,我要问你……”倚阑迈步进了门房,两眼定定地望着阿宽,“迟孟桓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吗?”
“唉!”阿宽关上了房门,痛苦地转过脸去,“小姐,你就别问了!”
“不,宽叔!”倚阑伸手扳着他的肩膀,急切地摇晃着,“告诉我!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姐,我不能说啊!”阿宽被她摇晃得踉踉跄跄,瘦瘦的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在扭动,仍然狠下心来,一口咬定,“我答应过牧师,这件事烂在心里,一辈子都不能说,我不能对不起牧师!”
“什么?你答应过dad?”倚阑惊讶地大睁着眼睛,她失望了!刚才她那样疯狂地逼问阿宽,仍然怀着朦胧的希望,是要从阿宽嘴里得到否定的答案:不,不是真的,迟孟桓那个魔鬼说的全是假话!可是,阿宽却不肯这样说,那么,没有否定,就是肯定,迟孟桓的恶毒咒语已经被证实了!倚阑急剧的疯狂戛然而止,她的两手像突遭严霜的花瓣,软软地垂了下来,苍白的面颊毫无血色,嘴唇颤抖着,喃喃地说,“明白了,你答应过dad,你们共同保守着秘密,就瞒着我一个人!什么英格兰血统,什么林氏家族,统统都和我没有关系,这只不过是你们设下的一个骗局!可是,你们为什么要骗我?让我在白人面前遭白眼,说我是‘Chinese’,让华人在背后诅咒我是‘鬼婆’、‘杂种’、‘假洋鬼子’,我忍受了多少屈辱,你们知道吗?我一个人偷偷地流了多少眼泪,你们知道吗?你们为什么这么残忍啊?我不是供你们摆设的一座烛台、一幅画、一架钢琴,我是一个人!我有权利知道自己到底从哪里来?我的生身父母是谁?哪怕真的是码头苦力、死无葬身之地的罪犯,我也应该知道真象啊!告诉我吧,宽叔!”
两串清泪缓缓地坠落下来,那双漆黑晶亮的眸子注视着面前这个掌握了翰园大多秘密的老奴,固执地要从他口中破译那个缠绕已久的谜团,追寻自己生命的源头……
望着这个突然长大了的女孩子,阿宽被强烈地震撼了,积压得太久的情感汇成了汹涌澎湃的洪流,严守了十四年之久的堤坝被冲破了!
“小姐,我的苦命的小姐啊!”阿宽抖抖索索地伸出那双瘢瘢疖疖树根似的手,抓住倚阑冰冷的小手,“别怪我们瞒着你,是因为你的命太苦了!……”
“那,我也应该知道……”
“告诉你,听我告诉你,全都告诉你……”
阿宽动情地凝望着倚阑,那黧黑的面孔上每一条皱纹都是风刀霜剑刻成,一双阅尽沧桑的眼睛贮满了苦难,十四年的岁月在瞬间倒流,维多利亚港上悬挂着三色旗的法国军舰,德辅道上成千上万名身穿工服的船坞工人、裸背赤脚的码头苦力,荷枪实弹、如临大敌的港英警察,一起涌来眼底,耳畔充盈着嘈杂的汽笛声、口号声、纷沓的脚步声、紧急的警笛声和划破海空的枪声……
中环码头上一声枪响,子弹穿进了阿炜的胸膛,他那铁塔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