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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阿宽长叹一声,声音哽咽了,泪珠滴滴嗒嗒地往下掉,“我的阿炜兄弟,他可死得惨啊!……”
圣约翰大教堂里,庄严的主日崇拜正进行到中途,主礼人保罗·布勒牧师手捧《圣经·新约》,诵读《约翰一书》第四章第七至十节:
亲爱的弟兄啊,我们应当彼此相爱,因为爱是从上帝来的。凡有爱心的,都是由上帝而生,并且认识上帝。没有爱心的,就不认识上帝,因为上帝就是爱。上帝差他独生子到世间来,使我们借着他得生,上帝爱我们的心在此就显明了。不是我们爱上帝,而是上帝爱我们,差他的儿子为我们的罪作了挽回祭,这就是爱了。……
在后排外侧的座位上,安安静静地坐着林若翰的爱女倚阑。每次参加主日崇拜都是这样,她到得很早,却坐在后排外侧的座位上,从不往前挤,也不占中间靠近通道的地方。平时孤傲自负的倚阑小姐,此时却异常地谦恭自卑。这是因为,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员,身着军服的军官和士兵,她要回避;那些金发碧眼的女士、小姐,她也要回避,不愿意让自己的黑头发、黑眼睛引起人家的注目,所以,只要进入这个白人大聚会的教堂,她总是自动地选择一个角落,手捧《圣经》,俯首低眉,目不斜视,默默地祈祷上苍……
突然,她感到一股温热的气息靠近了她的脸腮,邻座的人的呼吸拂动了她的头发,脖项上痒痒的。她本能地侧过头去,这才惊奇地发现,坐在她旁边的竟然是迟孟桓,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挤过来!他那一头梳得油光水亮的黑发,那张保养得很好的红润的脸,上唇两撇翘翘的洋式小胡子,嘴角挂着亲切的微笑,一双晶亮的眼睛正在注视着她……
倚阑的脸腾地红了,心想;这……这位迟先生怎么这样?这里不是翰园的客厅,也不是什么Party,而是神圣的教堂!即使在任何一个地方,一位男士也不能这么悄悄地接近一位小姐,连起码的礼貌都不顾,像个什么样子?在这大庭广众之中,让人家怎样看待我和你?更何况,因为你的上次来访,我已经受到dad的严厉批评,发誓再也不和你见面,你那块地皮我也不要了——其实我也没有明确说过接受你的礼物,那件事就算了,你……你追到这里来缠着我,做什么?倚阑突然想起了易先生。同样是处于青春年华的男人,易先生是那么沉稳、端庄,每天和倚闲在一起,除了海人不倦地授课,目不斜视,不苟言笑,从来也没有过轻薄的举动。只有自爱的人才能赢得别人的尊重,这个道理,满身铜臭的迟孟桓哪里懂得?唉,人和人相比,差得太远了!
“林小姐……”迟孟桓却并没有丝毫的尴尬,他仍然那么微笑着,用极其低微、极其轻柔、近乎耳语的声音说,“对不起,我没带《圣经》,只好借你的光了,可以吗?”
倚阑再一次出乎意料,倒被他问住了。《圣经》是上天的启示,是宇宙间的真知,是人类至高无上的经典,当有人出于求知的愿望,希望和她共用一本《圣经》,不管这个人是谁,倚阑作为一名基督徒,难道能够拒绝吗?
愣了片刻,她无可奈何地垂下了眼睑,尽管如芒刺在背,如坐针毡,她还是默默地答应了迟孟桓的这个要求,把手里的《圣经》稍稍向旁边送过去,让他能够看得清楚。迟孟桓便依然保持着原来的架势,倾斜着肩膀,侧着脸腮,温热的鼻息吹拂着她耳旁的秀发,炯炯目光越过她那袒露的修肩,投向捧在一双玉臂之中的那本神圣经典。倚阑的心脏慌慌地狂跳,仿佛自己是在遭受酷刑,上帝啊,她在心里说,幸亏我坐在最后一排,不然,让教友们从背后看见,我和他算什么呀?
林若翰牧师离他的女儿很远,年近六十岁的人,昏花老眼看不清坐在后排的人们的面目,他没有留意倚阑坐在什么位置,也没有发现这六百多名会众之中还有一个未曾入教的迟孟桓。
其实,林若翰此刻已经把整个世界都忘了,注意力只在对面的卜力总督身上,总督的一举一动,一个眼神,都使他惴惴不安。他不知道,昨天总督在宣誓就职典礼上是不是和每一位嘉宾都握手寒暄?新任总督突然之间接触那么多人,一个个都是生面孔,他认得谁是谁吗?弄得清楚哪一个到会哪一个缺席吗?但愿总督当时只顾着自己宣誓的礼仪别出差错,而把客人都忽略了,他林若翰的缺席也就不显眼了。人的念头真是奇怪,三天之内能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前天从码头上回来时他懊恼没有和总督真正见上一面,现在又希望总督心里根本就没有他林若翰,不求博得总督的青睐,只要不招致总督厌恶,他就满足了。
这么想着,心里觉得踏实了一些。但是,当总督看着他时,那凌厉的目光又使他疑惑:自己和这位新总督从未有过接触,不知道他是否总是这么目光咄咄逼人,还是只对我林若翰才这么严厉?这就无从了解,实在说不准了。他又想到:今天总督来教堂之前,骆克先生有没有对他特别提到我林若翰?总督知道我是谁吗?这是最关键的,可是,这又怎么能向骆克先生询问?虽然是老朋友,这样的问题也是难以启齿的,这会让骆克先生产生误解,以为他想巴结总督,得到点什么。唉,人哪,在世上做个人,实在是太难了……
老牧师的茫然思绪无边无岸,耳畔却听得主礼人宣布说:“现在,请林若翰牧师讲道!”
林若翰一愣,这才知道自己该上场了,主日崇拜的节目单早已事先拟好,他自己正是因此而抱病前来,会众一进教堂也已经看到,当然是无可更改。可是,林若翰担任牧师三十多年之久,曾经无数次外出布道、登坛讲道,却是第一次在听到主礼人读出他的名字时感到恐慌,就像是经验不足的演员临近上台突然“怯场”了,对他来说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但是,现在已经不容他再迟疑,他定了定神,走上圣坛侧旁的讲道坛,眼睛望着前方。木结构的“人”字形屋顶和两排托着尖顶券门的廊柱在他面前展开,两侧墙壁上玻璃镶嵌彩窗闪耀着璀璨的阳光,他非常熟悉的这座礼拜堂今天显得格外高大壮阔,肃穆庄严,所有的座位都坐满了人,鸦雀无声,众目睽睽地注视着他,其中包括坐在最前排的总督和港府的其他高官。林若翰今天是第一次面对新总督登坛讲道,他突然觉得,这不像普通意义的讲道,而有些发表“竞选演说”的味道了。
“信奉基督的人们,上帝的儿女们,亲爱的兄弟姐妹们!……”
他用多种称呼来呼唤着这些人,作为讲道的开始。他看见台下所有的人都在期待着,侧耳恭听,总督的那两只扇风耳朵又特别显眼。总督似乎对他所讲的每一个字都特别注意,或者说他的每一字都是讲给总督听的,那么,他该怎么讲,又讲些什么呢?
“在那遥远的地方,古老的时代,在约旦河流入死海口的附近的一片浅滩,缓缓地移动着从摩阿布山上下来的商队。贝特巴喇河谷是世界上唯一低于海平面一千一百多英尺的地方,奇特的地势使它弥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凄迷。峡谷底下没有任何建筑,只在山腰上才可以看到白色的城堡和供人憩息的棕榈树荫。从这里到耶路撒冷还有半日的路程,它就在那高高的山上。以色列十二支派的土地分布在约旦河的两岸,他们选择下游的浅滩涉水而过。很多人在贝特巴喇浅滩位足,他们中间有纯血统的希伯来人,约旦河对岸的阿拉伯人,鼻子上带着金属环饰的巴比伦人,棕色的阿比西尼亚人和苏丹的黑人……”
他的讲道就这样开头了,声调深沉而徐缓,向人们讲述着那年代久远的故事。下面,故事中的主人公就要出场了。
“一个大约三十岁的男人出现在贝特巴喇浅滩。他瘦骨嶙峋,穿着骆驼皮的衣服,用皮带束着腰,约旦河谷的烈日把他的皮肤晒成茶褐色,严守斋戒使他的身体虚弱,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他一边走着,一边不断地喊着:”赎罪吧,赎罪吧!‘他毫无顾忌地向人们警告着可怖的灾祸:“谁揭示给你们逃避将来的义怒呢?斧子已经加到树根上,凡不结好果子的树,都要被砍,扔到火里去!’在约旦河谷讲道的这个人是谁?你们知道他是谁?”
林若翰向他的听众发问,不是要他们回答,而是要借此加强演讲的效果。他看到,坐在前排的卜力总督的嘴唇轻轻地蠕动了一下,好像是在说:“约翰……”
“啊,是约翰,施洗者约翰!”林若翰说,得到总督的回应,他的情绪明显地好转了,讲道渐入佳境,“约翰是真正的先知,他是为上帝作证的先知中的一个,而且是最后的一个。消息传到了耶路撒冷,民族的首领派出了祭司和利未人来到约旦河谷,他们把约翰当成了基督,而只要基督到来,以色列的苦难就完结了。
“他们问约翰:”你是不是基督?‘“约翰老老实实地回答:”不,我不是。’“他们想,这个人至少应该是基督派来的先驱以利亚,‘你是不是以利亚?’”约翰仍然坦白地回答说:“不、我不是。‘他有以利亚的能力和精神,但并不是那位古代的先知重新来到人间,所以他不能说谎。
“他们问:”那么,你是谁?‘“约翰说:”你们听到先知以赛亚说过吗?旷野里有一个呼声:修直主的路吧!——我就是那个人。’“
林若翰动情地讲述着圣约翰的故事。是啊,圣约翰是真正的先知,而且是最后一位先知,林若翰正是沿用了先知的名字“John”,他以先知为榜样,为此而深感自豪!
“祭司和利本人问约翰:”你既不是基督,也不是以利亚,为什么要给人们施洗呢?‘“约翰说:”我用水洗你们,可是不久要来一位比我能力更大的,他要用圣神和火来洗你们!与他相比,我连为他解开鞋带都不配。’你们看,约翰是多么谦卑啊!……“
牧师讲到这里,特地向总督看了一眼,因为他之所以要讲圣约翰的故事,而且挑选了这一段故事,着力颂扬圣约翰的谦卑,实在是讲给总督听的。他要让总督相信,讲故事的林若翰正是以圣约翰为榜样,他并不是一个狂妄自负的人,而是一个恭顺谦卑的人。可是,正当他讲得最动情的时候,讲到了“我连为他解开鞋带都不配”这句话,他突然看到总督卜力爵士的两撇小胡子耸动了一下,脸上漾起一丝笑容!那笑容轻微到几乎难以觉察,而且在眨眼之间便消失了,但林若翰却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因为他站在讲道坛上,面对着总督,而且离得那么近,看得清清楚楚!
“施洗者约翰是上帝的传报者……”林若翰继续讲下去,心里却在想:总督为什么要发笑呢?圣约翰的故事记载在《圣经》上,又不是我杜撰的,这有什么好笑?也许,总督是在嘲笑我?为什么?是在怀疑我的诚实吗?不,不,这是不应该的,总督误解了我!林若翰的心乱了……
“圣约翰无比诚实,无比谦虚!”他激动地喊道,“面对祭司和利未人的询问,他不冒基督之名,不冒先知以利亚之名,他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只是那个在旷野里呼唤的人:”修直主的路吧!‘他没有撒谎,没有说一句假话!任何人都不应该怀疑圣约翰谦虚诚实的品格!“
老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