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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递给了轿夫,这时,林若翰和倚阑、易君恕已经来到了轿前。
私家轿的轿夫过来向主人见了礼,路轿轿夫也谦卑地向雇主问候,他们之间的些微差别,易君恕是难以分辨的。阿宽安排停当,便招呼着主人和客人上轿。
林若翰先请客人上轿:“易先生,请!”
易君恕看那轿子,形制略似京城里的二人肩舆,但比官轿简略,用竹竿、竹蔑扎制而成,没有轿帘,座位上面支着凉棚,显然是为了适应香港的炎热气候。前后两名轿夫,头戴竹编凉帽,身穿黑衣黑裤,肥裤管下赤脚穿着草鞋,此时向他伸过手来,殷勤地扶雇主上轿。
易君恕略一迟疑,待倚阑上了旁边的那顶轿子之后,说声:“翰翁,请!”自己这才上轿。
轿夫等客人坐稳,一前一后蹲下身去,双肩扛住轿竿,轻轻发一声喊,颤悠悠抬了起来。
林若翰的私家轿在前面引路,倚阑和易君恕随后,三顶轿子鱼贯而行。轿夫赤脚草鞋,走起来快步如飞,轿竿微微颤动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临海的干诺道还没有最后完工,大道两旁,苦力们赤背裸足,正在搬石运土,黑压压一片,如同蝼蚁。已经铺平的道路上,来来往往尽是这种二人小轿,间或驶过四轮的西洋马车,两轮的东洋人力车,穿梭不息,真正是车如流水马如龙。车、轿的乘客之中,既有高鼻蓝眼、西装洋服的先生、太太、少爷、小姐,也有长袍马褂的华人士绅和簪发莲足的女眷,而拉车抬轿的却都是清一色的黄皮肤,褴褛的衣衫印着汗渍,脑后飘着一条天朝子民的长辫子。
轿子从干诺道往南转弯,进了雪厂街,穿过遮打道,转入“二马路”德辅道,复又东行。德辅道走到了尽头,在和“大马路”皇后大道交叉的地方,又朝东南方向转弯,上了花园道。这里已是太平山山脚,花园道是一条倾斜的山路,迤逦攀上“政府山”,连结着太平山北麓。山道两侧,坡岭苍翠,生长着盘根错节的榕树,缀满紫花的“羊蹄甲”和高大挺拔的棕搁树,枝叶的缝隙中透出远处的一座座西洋建筑,右侧是圣约翰大教堂,左侧是驻港英军司令部,前方隐约可见统治这块土地的最高长官香港总督的府邸。
上山的坡路比平地难走得多了。前面的轿夫佝偻着身体前行,为的是不让轿子倾斜,以免乘客向后跌倒;后面的轿夫则极力把轿竿往上抬,把轿子端平。这样艰难的架势,每走一步都极其吃力。轿夫背部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湿透,肥裤管下的两‘条腿上,瘦硬的肌肉紧绷着,穿草鞋的赤足在打颤。他们一边走着,一边急促地喘息,两人同时发出一个低低的、含混不清的声音。这声音低得像一声嘘气,又像是为了步伐一致而同时喊出的号子。轿夫和搬运货物的苦力、拉船的纤夫不同,他们不敢大声呼喊号子,以免引起乘客的反感。易君恕努力想听清楚他们喊的是什么,那似乎只是反反复复的一个字:“上……”不管道路多么崎岖,多么陡峭,他们只有上,拼上全身的力气,硬撑着筋骨,上,上……
易君恕自幼生长在京城,轿子当然屡见不鲜。但他却不曾见过抬轿上山的这般艰难,尤其在香港这个地方,看着这些为洋人抬轿的同胞,衣衫褴褛,胼手胝足,为一口活命的饭食而奔波于山道,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安然受之,只觉得如坐针毡。
“这路太难走了,”他不禁对轿夫说,“你们行吗?”
他说的是香港不常用的官话,轿夫听不大懂,但从他那关切的语气,已经理解了这位先生的好意。
“不要紧,先生,”前面的轿夫向他回过头来,汗水淋淋的脸上挂着谦卑的笑容,“我们走惯了!”
轿夫说的是广东方言,易君恕更听不懂,但那副惟恐失去挣钱养家机会而讨好雇主的神情却不难看懂,不觉叹了口气。
轿夫转过脸去,轿子又继续颤颤悠悠地前行,轿竿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轿夫急促地喘着气,两人前后步调一致地低声喊着:“上,上……”
轿子在半山的一座花园别墅前停了下来。透花铁栅围成的庭院里,矗立着一座哥特式尖顶的二层小楼,赭红色的砖墙,拱形的券门,二楼向前伸出半圆形窗户上挂着百叶窗帘,浓密的青藤从地面攀缘而上,占满了大半墙面,一直爬上屋顶,在红墙红瓦上覆盖了一层浓绿的绒毯。楼前绿草如茵,一条鹅卵石铺成的雨路通向铸铁镂花院门。铁门有首,花岗石门墙上镶着一块铜牌,用英、汉两种文字镌刻着:
NO。29,PINE PATH,GARDEN ROAD
JOHN'S GARDEN
花园道松林径二十九号
翰 园
这里就是林若翰的家,远离市尘的喧嚣,坐落在半山欧人居住区之中,而又与左邻右舍绝然分开,互不干扰,自成一统,幽雅而宁静,俨然“绿色英格兰”的乡村别墅。住宅的周围,绿荫环抱,山风拂过茂密的松林。山风拂过,发出飒飒的声响。
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打开铁门,迎了出来,她梳一条粗大的长辫子,身穿白布大襟衫和肥大的黑色长裤,这是女佣人的固定服式。
“牧师回来了,牧师一路辛苦了!”她朝林若翰迎上来,脸上挂着欣喜而谦恭的笑容。
“阿惠,你好,我的孩子!”林若翰慈祥地招呼着他的仆人,为她引见,“这位是北京来的贵客易先生,你要用心服侍,就像对我和小姐一样!”
“是,牧师!”阿惠答应着,朝易君恕鞠了一躬,“易先生,你好!”
“哦,你好……”易君恕点了点头,心想,对女仆大概不需要行什么吻手礼了。
“易先生不必客气,”林若翰说,“以后有事,尽管吩咐阿宽和阿惠!”
“是,易先生尽管吩咐!”阿宽和阿惠恭敬地把主人的话再说一遍,“便忙着去收拾轿上的行李。
阿宽从身上掏出几个“叮当”作响的港币,打发那两顶“路轿”的轿夫。四名轿夫每人得了一毫,千恩万谢,作揖打躬,抬起空轿下山去了。阿宽和阿惠拿着行李,陪着牧师、小姐和客人进了院门,沿着那条鹅卵石甬路走向小楼,进了客厅。
客厅高大而宽敞。四根立柱上雕刻着细密的罗可可式花饰,顶棚上垂下枝蔓繁复的磨花玻璃吊灯,地板上铺满古典式地毯,摆列着维多利亚式雕花扶手沙发、高脚靠背椅和大理石镶面茶几。正面墙上甚至还装着在香港毫无实用价值的英国老式壁炉,显示着房子的主人虽然远离故土却仍然根深蒂固的乡情。壁炉的上方悬挂着一幅年代久远的油画,描绘的是圣母玛丽亚怀抱着圣子耶稣。对面墙壁上挂着大大小小的古典式画框,一幅画面展示着薄雾朦胧中的伦敦塔桥和威斯敏斯特教堂,绿草如茵牛羊遍地的英格兰乡间原野,还有香港人引以自豪的太平山下那舟揖如林的维多利亚港湾。这些油画中间,一幅黑白照片特别显眼,那是十多年前的留影,林若翰抱着年仅三四岁的女儿倚阑,父女俩甜甜地微笑着,注视着镜头,背后是英国的王宫白金汉宫,广场上无数鸽子在飞翔。靠墙的雕花硬木架上竖立着几尊斑斑驳驳的大理石雕刻,显然是不远万里从欧洲运来的古董。一架黑色的三角大钢琴摆在窗前,从那里向外望去,可以从太平山麓浓郁的丛林一直看到开阔的海港和对岸缥缈迷濛的远山。此刻,百叶窗帘低垂,夕阳的斜晖从窗叶的缝隙中洒进来,长青藤的枝叶映得临窗的墙壁一片嫩绿。
整个客厅浑然一体,古色古香的英格兰传统风格,惟一的例外是挂在墙壁上的“德律风”,这种新兴不久的现代通讯设备还没有传到中国大陆,在香港,除了政府机关和官员之外,也只有为数不多的私人用户。
“啊,我又回到自己家了,”林若翰动情地巡视着家里的一切,那副神情简直如鱼得水,“在这里,连呼吸都觉得特别舒畅!”他亲切地招呼着易君恕,“请坐,易先生!两千多公里的奔波,我们总算平安到达了终点,现在可以放松一下了,这里就是你的家!”
易君恕却完全是另一番感受,他茫然地望着这个陌生的地方,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眼前的一切都举手可及,却觉得相隔十分遥远,一切都不属于他,和他没有任何关系。这里怎么能是他的家呢?心似孤鸿身是客,不过随遇而安罢了。
宾主在沙发上落座,面前的茶几上,插在玻璃花瓶中的一束红玫瑰正开得灿烂。
“Dad,你一定很累了,喝杯咖啡好吗?”倚阑问她的父亲。
“噢,好极了!”林若翰仰靠在沙发背上,心满意足地说,“来一杯浓浓的咖啡!”忽然又意识到还有客人在,便欠起身来,问易君恕,“易先生可以喝咖啡吗?”
“哦,谢谢!”易君恕说。其实,他此刻真正需要的是沏在盖碗里的茉莉花茶。可是现在不是在自己的家,一个万里漂泊者,还有什么可以,什么不可以呢?
“阿惠,”林若翰向侍立在一旁的女仆吩咐道,“来三杯咖啡!”
“是,牧师!”阿惠答应一声,轻轻离去了。
管家阿宽已经把主人的行李送上楼去,此时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阿宽,”林若翰问他,“我不在家的这些日子,家里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没有什么大事,牧师,”阿宽恭敬地回答说,“家里有小姐当家,一切都还顺利……”
话还没有说完,墙上的“德律风”响了起来,阿宽连忙快步走过去,摘下话筒,贴在耳边:“哈啰!是,这里是林牧师家。请问,你是哪一位?……噢,请等一等。”
他把话筒拿在手里,转过脸来:“小姐,你的‘德律风’……”
“是谁找我?”倚阑一边间,一边理理裙据,站起身来。
“是最近老给小姐送花的那位先生,”阿宽用手捂着话筒,朝倚阑说,“约你去参加一个party……
“噢,我来接,”倚阑向“德律风”走去,走了两步却又停了下来,皱了皱眉头,说,“算了,宽叔,你替我回了他吧!”
“是,小姐,”阿宽爽快地答应着,待要替她回话,却又有些为难地望着她,“我该怎么说呢?”
“你告诉他……”倚阑想了想,说,“他每次派人送来的花,我都收到了,谢谢他。我的dad今天回来了,我要在家里陪dad,不能去参加他的Party了。”
“是,小姐。”
阿宽于是鹦鹉学舌般地替她回话,倚阑重新回到林若翰身边,坐了下来。
“倚阑,”林若翰不解地望着女儿,问道,“你为什么要拒绝人家的邀请?我的孩子,你已经十七岁了,一些社交活动还是应该参加的!”
“不,dad,我不想去!”
“为什么?”
“不为什么,”倚阑固执地说,却又不愿意作出解释,“不想去就是不想去!”
“可是,我的孩子,”林若翰说,“你已经在皇仁书院毕业了,以后难道就这样无所事事地待在家里吗?”
“我就愿意待在家里!”倚阑一双大眼睛含着隐隐的哀愁,望望她的父亲,“我不待在家里还能做什么?香港上流社会的女孩子可没有出去工作的!”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怎么忍心让你出去工作?Dad虽然不是百万富翁,总还能养得起我的女儿!”林若翰笑了笑,怜爱地抚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