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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分娩,要承受多少艰难困苦?在这种时候,她最需要的是别人“心疼”,而做丈夫的却实在没有给予她什么关心抚慰。想到这里,易君恕便感到一阵不安。
“怎么没人心疼啊?娘不是一直在盼着早日抱孙子吗?”易君恕说。这也是借话说话,借老太太的盼孙心切,把自己的一份情感也捎带上了,以此给妻子一点儿安慰。要是让他“心肝宝贝儿”地哄妻子欢心,他也说不出,做不到。
“你呢?你不盼着吗?”安如抬起眼,望着丈夫。
“当然,我也盼着……”易君恕说,“这孩子出世,大概要在什么时候?”
“快了,我掐算着日子呢,八月十五前后也就差不多了,”安如说,朝他伸出手,“过来,你摸摸,小东西在里面动唤呢!”
“哦,”易君恕把手伸过去,安如握住了,伸到被子底下,按在那座高耸的小山上。
易君恕的手在妻子的腹部滑动,那像一团凝脂,一池春水,里面的确有一个小东西在跳动,好像池中的鱼,迫不及待地要跃出水面。一种从未体验的美妙感觉从他的掌心的手指传遍全身,一个将要做父亲的男人,和一个将要做母亲的女人,他们两人一起抚摸着共同缔造的生命,这是幸福,是自豪,是责任。可惜呀,易君恕在心里叹息,这孩子生不逢时,做父亲的尚且“苟全性命于乱世”,下一代却又要来到这个险恶莫测的人间……
人的情绪变化只在一念之差,转瞬之间,那美好的情感无影无踪了,只留下莫名的惆怅。
安如并没有觉察到丈夫的心境不安,仍然憧憬着一个母亲心中的未来。
“君恕,你快当爹了,”她甜甜地说,“给孩子起个名儿吧!”
“哦,”易君恕心绪茫然,哪里想得出什么好名字?却又不忍心败了她的兴头,便说,“还不知道是男是女,怎么起名儿呢?”
“那就各起一个吧,添个儿子叫什么,添个闺女叫什么,你都得先有个准备!”
“噢,让我想想,得好好儿地想想……”
安如不再说话,闭上眼睛,紧紧拉着丈夫的手,静静地等着他为即将出世的孩子命名。
她就这样,渐渐地沉入了梦乡,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也许,那是一个五彩斑斓的梦,美好得无以复加的梦。
易君恕等她睡着了,就吹熄了灯,和衣躺在她的身旁,心里仍然像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无头无绪……
不知什么时候,易君恕突然被一阵呻吟声惊醒。猛地睁开眼,窗纸上已泛出鱼肚白色,朦胧的光亮下,他看见安如在床上不停地翻滚,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啊,啊……”
“安如,安如!你是在做噩梦吧?你醒醒,醒醒!”他忙着伸手去扶妻子,手上触到一摊热乎乎粘乎乎的东西,抬手一看,啊,是血!
易君恕突然明白了,他跳下床,冲出门去,急切地喊道:“娘!安如要添了!”
一声惊叫震动了整个院子,上房里立即传出老太太的声音:“啊?天哪!怎么不到日子就添了?快着,叫杏枝,扶我过去!”
杏枝听见大少爷那一嗓子,没顾穿鞋就跑了出来,直奔东厢房而去。听见老太太叫她,在里边喊道:“少奶奶这儿离不了人!大少爷,您把老太太搀过来!”
易君恕连忙朝上房跑去!
上房里,老太太已经慌作一团,腿软得直不起来。易君恕急得没有办法,背起老母亲往东厢房跑去!
东厢房里,床上已经满是鲜血。杏枝跪在床上,拦腰抱着安如,安如像鲤鱼打挺似地翻滚挣扎,呻吟已变成凄厉的惨叫:“啊!啊……”令人毛骨悚然!
“老太太,老太太!这可怎么办啊?”杏枝惊呼着,嗓音都变了!
老太太瘫坐在太师椅上,浑身哆嗦,束手无策。想当年,她作媳妇的时候,也曾经历过分娩的劫难,她的婆婆亲手给她接生,一剪子铰断了脐带,把肉滚滚的孙儿抱在怀里,大功就告成了。如今,等她盼到了这一天,却又力不从心,办不到了!
“快,快着!”老太太情急之中想起了一位救星,“快去请冯家五奶奶,多少孩子都是她接的生,神仙一把抓!”
“好,我去!”易君恕拔腿就往外跑,跑到门边又回过头来问,“冯家五奶奶住哪儿啊?”
“就在小栓子家后身儿,你一问就知道了,那儿的人都认得她!你快……快去啊!”
易君恕连一秒钟也不敢耽误,奔出东厢房,奔出大门,奔出报国寺前的这条小胡同,沿大街朝菜市口方向跑去!此刻,老太太不许儿子迈出家门的禁令,已经被全家人忘到了九霄云外为了省时间,易君恕先奔栓子家。
天已经大亮了,栓子收拾好了独轮小车,正准备出门上街,猛然看见易君恕跑进来,大吃一惊:“大少爷!出了什么事儿?”
“栓子!”易君恕气喘吁吁地说,“安如要添孩子了,你快……帮我请冯家王奶奶!”
“噢!”栓子扔下车子,就往外跑,“我这就去!”
易君恕跟着他跑出院子,栓子说:“大少爷,这事儿交给我了!您赶快回去照看少奶奶吧!”
“哎,也好,”易君恕这才舒了一口气,正待往家走,却突然想起心里的那件大事!啊,如果现在不办,怕没有机会了!就说,“栓子,你接了冯家五奶奶赶紧过去,我到浏阳会馆跟谭复生见个面儿就回家!这事儿,你……就别跟老太太提了!”
“嗯?”栓子微微一愣,却又赶紧说,“那是,那是!”
也不管栓子明白不明白,两人来不及多说,在栓子家门口分头跑去了。
浏阳会馆莽苍苍斋里,谭嗣同正襟危坐于书案前,在一页八行信笺上凝神书写。
易君恕随着胡理臣匆匆走进来,一眼看见谭嗣同这副安详的神色,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倒愣住了。他站在谭嗣同身后,看那信笺上所写的,是一首七言律诗:
无端过去生中事,兜上朦胧业眼来。
灯下髑髅谁一剑,尊前尸冢梦三槐。
金裘喷血和天斗,云竹闻歌匝地哀。
徐甲傥客心忏悔,愿身成骨骨成灰。
这诗沉郁冷寂,如空谷足音,凛凛一股肃然之气,却又含义晦涩,令人费解。
“三少爷,”胡理臣不得不打破了他的这片宁静,轻声说道,“易先生来了。”
“噢?”谭嗣同猛然抬起头,这才发觉易君恕正在他的面前,便倏地站起来,用力握住易君恕的两手,“君恕!你怎么来了?”
“复生兄!”易君恕不知从何说起,劈头问道,“皇上……皇上怎么样了?”
“皇太后已经临朝训政,”谭嗣同叹息道,“我们的皇上,已经被……软禁在南海瀛台了!”
“啊?!”易君恕如闻晴天霹雳,两手战栗着抓住谭嗣同的胳膊,“复生兄!快,快想办法救皇上啊!”
“能想的办法我都试过了,”谭嗣同说,“我和翰翁分头去找了各国公使,他们有的躲开了,在京的也不肯出面干涉,我们自己又没有军队,瀛台四面环水,戒备森严,我们救不了皇上了!”
易君恕心如死灰。这就是他连日来焦急地等待的结果,完了,一切都完了!
莽苍苍斋寂静无声,仿佛空气凝固了,时间静止了。
良久,易君恕突然从无望的死寂中醒来:“复生兄,您赶快走吧!他们既然已经抓走了康广仁,也不会放过您!”
“当然,‘康党’一个都不会放过。好在,康先生走了,梁任公也离开北京,到日本去了。”
“那么,您呢?”
“我不走,留在这儿。”
“什么?”易君恕直愣愣地望着这个不可思议的人,“他们抓住您,是要砍头的!既然康先生、梁先生都走了,您为什么不走?现在要走,还来得及!”
“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酬圣主。”谭嗣同平静地说,“该走的走了,该留的留下,我和康、梁,分头去做自己该做的事吧!”
“您也应该活下去,活着才可以酬圣主,图将来,为什么一定要去死啊?”
“我早就对你说过,在中国要变法,难于上青天,这件事本来就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现在变法已经失败,我何惧一死?世界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中国至今还没有人为变法而流血,如果要有,那就请从我谭嗣同开始!我愿把四万万同胞的苦难都背在自己身上,用我的死换来中国的新生!”
谭嗣同的神色是那样坦然,语气是那样从容,仿佛他面临的不是血肉横飞的惨死,而是霞光万道之中的凤凰涅槃;不是暗无天日的沉沉地狱,而是托起灿烂旭日的海阔天空。
“复生兄!我佩服您为国捐躯的勇气,可是现在并没有到非死不可的时候,您总不能自己去送死啊!”易君恕两手在剧烈地颤抖,抓着谭嗣同的腕子,“您今年才三十三岁,家里还有年迈的父亲,年轻的妻子……”
“对于老父弱妻,我自有交代,不让他们因为我而受连累,这样,我就死得无牵无挂了。梁任公和翰翁临走之前都来劝过我,我这个人决定了的事,是不会更改的,你也不必再劝我了!”谭嗣同抽出手来,抚着易君恕的肩膀,“君恕,你倒是应该出去躲一躲,不要为我而受了连累!”
“我?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他们抓我干什么?”
“康广仁也是一介布衣,并没能幸免!这几个月来,你和我来往密切,官府耳目众多,难免会注意到你,为防万一,你还是小心为好。我这里已经很不安全,你以后不必再来了,今天,就算是告别吧!”
“复生兄……”两行热泪从易君恕的眼眶中涌流出来,他知道,任何言语也难以打动这个铁石心肠的人了。
谭嗣同凝望着易君恕,缓缓地伸过手来,握住他的手,默默无语。
易君恕握着这位视死如归的维新志士之手,头顶“嗡嗡”作响,全身热血涌流。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离开了莽苍苍斋,不记得是怎样走出了北半截胡同,只觉得头脑空空,两眼茫然,像一个无依的游魂,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他当然更没有料到,就在他离去不久,浏阳会馆就被九门提督率领的官兵包围了。
此刻,他正下意识地往自己的家走去,远远地已经看见民房后面报国寺那高大却残破不堪的庙堂。
迎面疯也似地跑过来一个人,把这个恍恍惚惚的游魂撞醒了!
“大……大少爷,大少爷!”栓子气喘吁吁地奔过来,一把抱住了他。
“栓子?”易君恕突然记起了家里还有事,“冯家五奶奶来了吗?安如她……”
“大少爷!”栓子面无人色,竟然所答非所问,“官兵……官兵到家里去抓您了!您快跑,快跑!”
“啊?!”易君恕惊叫一声,“跑?往哪儿跑?”
“赶快出城,越远越好!”
“可是,家里老太太怎么办?还有安如……”
“您什么都别管了,家里有我呢,快走!”
栓子不由分说,拉着他往前飞跑……
跑过菜市口,跑到骡马市,路南就是“车口儿”,栓子拉着易君恕,纵身跳上一辆骡车!
车把式被这两个像要跟他拚命的人吓了一跳:“哎……怎么个意思?”
栓子大喝一声:“掌柜的,快,送我们一趟,永定门外马家铺!”
骡车飞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