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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当然!”老掌柜说,“老百姓都想过几年安稳日子,就怕天下大乱!谭大人,您大概还不知道,每逢朝廷出了大事儿,连小店都不得安宁……”
“我知道,”谭嗣同说,“您这门口是个杀头的地方。”
“是啊,”老掌柜说,“每逢这时候,官府头一天就告知小店:”明日有差事,进备酒菜,日后付款。‘我们这就得备酒备菜,第二天行刑之前招待监斩官和刽子手,然后才开斩。嗬,到时候菜市口人山人海,当街鲜血淋漓,十天半月也去不了腥味儿!唉,店里头治病救人,店门口砍头杀人,您说这叫什么事儿?“
“世界就是如此,有救人的,也有杀人的。”谭嗣同目光冷峻地望着鹤年堂门口那片曾经无数次被鲜血染红的地方,喃喃地说,“谁也不愿意流血,可是血总在流,下一个流血的不知是谁?”
易君恕听得心中一动:谭嗣同现在正是新官上任,春风得意,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老掌柜也发觉他的神色有些不大好看,忙赔着笑脸说:“谭大人,我不该在您面前提起这让人堵心的事儿!反正这种事儿一年也就那么一两回,管他砍谁的头呢!”
这时,柜台上的伙计嚷了一声:“谭大人,您的药得了!”
谭嗣同和易君恕同时站了起来。
老掌柜连忙从伙计手里接过那捆扎好的几服中药,恭恭敬敬地递给谭嗣同。易君恕的药早已抓好,伙计也取过来奉上。
谭嗣同和易君恕拿了药,一起向门外走去。老掌柜跟着送出来,殷勤地说:“谭大人,您公务繁忙,日后需要什么,不必亲劳大驾,吩咐一声,给您送到府上就是了!请问您的官邸在……”
“我刚到北京,哪有什么官邸?”谭嗣同说,“住在北半截胡同浏阳会馆。”
“噢,那和小店真是近邻了,”老掌柜又奉承道,“不胜荣幸,不胜荣幸!”
谭嗣同回头说声:“请留步!”。
老掌柜这才站住了,拱拱手说:“谭大人慢走,改日到会馆给您请安!”
谭嗣同和易君恕朝前走去,到了“丁”字街口,谭嗣同停住了脚,高耸的眉弓下那双深造的眼睛凝望着面前这片横尸流血之地。此时此刻,在这片土地上当然看不到丝毫血迹,陈年瘀血早已渗入黄土,被千千万万只脚踏平,踩实,在当头烈日的照耀之下,惨白闪亮,不像血,倒像是水——一条流过了许多年总也流不断的“丁”字形的河流。
两人从“丁”字街口往西,叙说着别后之情,往西走去。前面不远,路南一个小小的巷口,便是北半截胡同,谭嗣同所住的例阳会馆就在这条胡同里。
谭嗣同走到胡同口,就站住了。
“复生兄,”易君恕说,“我们多年不见,请到舍下一叙,我给您接风!”
“改日,我专程到府上给伯母请安,”谭嗣同迟疑地说,“今晚我还有个约会……”
“噢,兄长有事,尽管去忙,”易君恕怅然若失,“我明天再去看您……”
“现在时间还早,”谭嗣同看看西斜的太阳,说,“请你到会馆坐坐,如何?”
“也好!”易君恕说着,就跟着他往南拐弯儿。
在路边卖凉粉儿的栓子一眼瞧见了他:“哎,大少爷!您这是上哪儿去啊?”
“栓子?”易君恕回过头看看他,指着谭嗣同说,“这就是前几天我跟你说起的那位谭府三少爷……”
话还没说完,栓子就大呼小叫起来:“哎哟!谭大人?栓子给您请安!”
北京人多礼,动不动就是打千儿。
谭嗣同伸手托住他的胳膊:“另外,这位兄弟,初次见面……”
“您哪儿能认得我?您离开北京那会儿,我还光着屁股呢!”栓子笑着说。
谭嗣同祖籍湖南制阳,却是出生在北京。那是同治四年,当时他父亲谭继洵在京师任刑部主事,家住在烂面胡同,也在菜市口附近,因此,谭继洵和易君恕的父亲易元杰有文字之交。同治十三年,谭府搬到了浏阳会馆,和易府仍然常有来往。同治十四年,北京白喉肆虐,谭老夫人和女儿、次子都染上时疫,不治而亡。光绪三年,谭老太爷调任甘肃道,谭嗣同随父赴任,那年他十三岁,易君恕比他小五岁,还是个刚刚发蒙的小学童,从此一别多年。后来,谭嗣同虽然也曾几次进京,都是来去匆匆,未及一一寻访故旧,多年隔绝,他也不知道易府的后人现在何处……
“谭大人,”栓子眉开眼笑地望着谭嗣同,“您这回可真是衣锦还乡啊!”
“衣锦还乡?”谭嗣同抚了抚自己的夏布长衫,“‘衣锦’无从谈起,‘还乡’倒是真情!北京是我的出生地,才是真正的故乡!”
一口纯正的京腔,充满了浓浓的乡情。
“谭大人,皇上召您进京的消息已然轰动京城,万民仰望啊!”栓子伶牙俐齿,练就了一张生意口,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但他对谭嗣同说的这几句话却是出自内心的,“谭大人,我没什么孝敬您的,敬您一碗凉粉儿!”
“噢,凉粉儿!”谭嗣同脸上绽开了笑容,嘴里馋馋的,“好些年没吃到北京的凉粉儿了!”
栓子得意极了,抄起家伙就去盛凉粉儿,易君恕拦住他说:“复生兄,以您的身分,在大街上托着个碗吃凉粉儿,恐怕不是个样子……”
谭嗣同已经伸出手要接凉粉儿,他这么一说,就不好意思地缩了回去。
“栓子,你给送到会馆去!”易君恕说。
“不必了,”谭嗣同说,“回头我叫家人来端两碗就是了,省得耽误他的生意。”
“也好,”易君恕说,把手里的中药递给栓子,“你回头把这个带家去!”
易君恕和谭嗣同顺着北半截胡同往南走,进了浏阳会馆。
这会馆坐西朝东,有前后两进院子,还带一个跨院,房屋三十多间。前院五间正房,其中的北套间就是谭嗣同现在的住所。
随谭嗣同赴任的两名家人胡理臣和罗升迎了出来,接过谭嗣同手里的药,向易君恕见了礼。
易君恕举步正要进门,迎面先看见门媚上高悬一块匾额,上书四个苍劲的大字:“莽苍苍斋”,顿感一股宏阔苍茫之气,不觉赞叹:“这斋名起得好!”
谭嗣同说:“聊以寄情罢了!”
易君恕又看那门两旁的机联:“家无儋石,气雄万夫。”更觉肃然,说:“这联语也好!复生兄离京二十年,归来已是一条英雄好汉!”
谭嗣同说:“英雄好汉,不敢自诩,不过,这二十年间,我游历直隶、甘肃、新疆、山东、山西、江苏、安徽、浙江,亲见民间疾苦、世上疮痍,更觉得读万卷书不如走万里路,科举仕途于国家、民族毫无意义,中国要自立,要富强,只有走变法之路,大丈夫生逢此时,要担当起天降之大任!”
“说得好!”易君恕深表赞同,这几句话字字打动了他的心,“君恕正愁报国无门,愿以兄长为师!”
“你不要学我,我这个人锋芒太露,说不定会惹麻烦。康先生就不赞成我把这样的对子贴出来,劝我另写一副,文字要含蓄一些。”
“嗯?写什么呢?”
“我已经想好了:”视尔梦梦,天胡此醉;于时处处,人亦有言。‘如何?“
“好,果然含蓄得多了,把万夫不当之勇,化为俯瞰人世之思,有圣哲之风!”
两人高谈阔论,忘乎所以,老家人胡理臣说:“三少爷,请易少爷到里边儿坐下说话吧!”
“噢,”谭嗣同这才意识到客人还站在门外,笑笑说,“君恕,请!”
易君恕随着谭嗣同走进莽苍苍斋,穿过客厅,到了书房。谭嗣同说:“你我兄弟,不拘礼节,随便坐吧!”
易君恕不待落座,见这里满架图书,倍觉亲切,便走上前去,信手翻检。
老家人胡理臣捧上茶来。谭嗣同吩咐道:“你到胡同北口的摊子上去端两碗凉粉儿来!”
“是!”胡理臣应声去了。
此时,易君恕已经被满架图书深深地吸引,站在那里,一一浏览:康有为所著《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日本变政考》、《俄大彼得变政考》,梁启超所编《西政丛书》、《西学书目表》,英国人傅兰雅所译《各国交涉公法论》、《佐治刍言》……一时目不暇给,不由得赞叹道:“您这里真是新学的汪洋大海!”
谭嗣同说:“这些书,你喜欢哪些,尽管拿去看!”
胡理臣回来了,把两碗凉粉儿放在书案上。
谭嗣同说:“君恕,请!”
易君恕手里捧着书,笑笑说:“这东西,在北京并不算新鲜,复生兄请吧!”
谭嗣同早已馋涎欲滴,便不再客气,左手端起碗来,右手拈起羹匙,“呼噜噜”吞下一口,便觉如醍醐灌顶:“啊,又吃到北京的凉粉儿了!”
易君恕却只顾如饥似渴地翻检图书。猛然间看见其中一本,封面印着《甲午战纪》,便立即取过来,打开了,急急地翻阅。此书自甲午战前起,至乙未议和止,把整个战争过程中的中外电报、皇帝诏令、大臣奏折、中日双方军事装备、作战方略、议和历程,尽行收录,洋洋大观。尤其是其中一节,列有北洋水师阵亡将士名单,“易元杰”三字赫然在列,更使易君恕激动不已!那场浩劫早已震动中外,虽然著文评说者不乏其人,但都是择其大端,述其概略,易君恕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详尽的记录,第一次看到白纸黑字的行世书刊中提到父亲的名字!父亲既不是提督、管带,也不是枪手、炮手,他只是一介书生,怀着报国之志,卷入了那场战争,最终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对这样一个默默无闻的殉国者,也有人记得他,在煌煌巨著之中列上他的名字,传布天下,流传后世,那么,父亲的死也就值得了!
匆匆浏览,易君恕自然不可能通读全书,但心中已经对这位作者升起了敬意。他连忙翻过书来,重新审视封面,才注意到刚才未曾在意的一行小字:“林若翰著”。
“复生兄,”他迫不及待地问谭嗣同,“我孤陋寡闻,不知这位林若翰林先生是……”
“噢,”谭嗣同已经把两碗凉粉一口气吃光,把空碗递给胡理臣,朝易君恕手中的那本书看了一眼,说,“你不认识他,并不足怪,林若翰是个英国传教士……”
“英国人?而且还是个传教士?”易君恕很觉意外。
“是啊,”谭嗣同说,“十几年前他就到华北赈灾、传教,还得了个雅号叫‘鬼子大人’。”
“‘鬼子大人’?”易君恕琢磨着这个不伦不类的称呼,“我一向对传教士并无好感,不过,这位‘鬼子大人’倒是颇有学识,一个外国人,能够对甲午之战作如此深人的研究,著书立辩,倒是令人刮目相看!”
“这也不足怪。像傅兰雅、李提摩太、林乐知、花之安等人,都是西方的传教士,但他们的著作却远远超出了宗教范围,把西方的科学、文化传到了中国,对中国的许多事情都很关注。林若翰写过不少著作,《甲午战纪》是其中最好的一部,资料翔实,立论公允,对中国战败的原因作了透彻的分析,值得一读”我一定仔细拜读。不知这位林若翰现在哪里?“
“现在北京,”谭嗣同说,“和我约定今晚来访的,便是此人!”
“噢?”易君恕又是出乎意料,“你和他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