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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新安百姓,在此迎候方大人!”岸上的人群前面,易君恕高声答道。
“嗯?”方儒听得心里恼火,哼,明明手持枪械,聚众闹事,却还打出这等旗号!“命令他们,散开!”
“是!”传令兵又喊道,一方大人执行军务到此,无须迎候,你们速速散开!“
“我们受乡邻委托,有话当面禀告方大人。”易君恕说。
“胡闹!”方儒愤然,不待传令兵传话,直接朝岸上喊道,“你们从速散去,不得阻挠军务,否则,严惩不贷!”
“大人不见百姓,我们不散!就在此立等,三日也等,五日也等!”易君恕昂然道,“大人要开枪,就请开枪,要开炮,就请开炮,我们决不还手!”
方儒的眉头顿时拧成一团!
“大人,”传令兵在一旁为难了,“这些都是不怕死的刁民,硬是赶不走,如何是好?”
“命令他们放下武器,我们上岸!”方儒断然说,“我堂堂水师,难道还怕这些百姓不成?”
“是!”传令兵朝岸上喊道,“你们放下武器,听大人问话!”
岸上,人群一阵嘁嘁嚓嚓的骚动,邓伯雄迟疑地望着邓菁士,说:“大哥,我们不能放下武器!万一方儒有诈,突然向我们开枪,怎么办?”
“易先生,”邓菁士也有些犹豫,“你意如何?”
“不,我必先示信于人,人才可信我!”易君恕斩钉截铁地说,“不然,将前功尽弃,酿成大祸!”
“好,就依先生!”邓菁士毅然把手一挥,命令身后的队伍,“大家不必惊慌,一律把枪放下!”
只听一片“哗啦”的响声,乡民们把手中的长枪、短枪、大刀、长矛纷纷放在地上,只有小刀队携带的匕首,不易察觉,留在青绉纱腰带之中,以防突然之变。
战舰已经靠岸,放下舷梯,方儒率领数十名水兵,跳下海滩,登上岸来。水兵们排成方队,簇拥着方儒,端着明晃晃的刺刀,迈开大步,向前逼来……
乡民们的队伍仍然肃立不动,秩序井然,一张张种田人朴实的面孔,睁大了眼睛,屏息静气地注视着海潮般压过来的赫“赫水师。
围观的老弱妇孺纷乱起来,突然“哇”地响起一个稚弱的哭声:“阿爸!阿爸!”
易君恕回头看时,原来是一个两三岁的细路女,挣脱了阿妈的怀抱,蹒跚地向队伍跑去,扑向一个青年汉子,拉着他的衣襟,哭叫着:“阿爸,回家吧,快回家……”那青年汉子肃立在队伍中一动不动,黧黑的面庞上却流下了两行泪水!
这女孩的哭叫声,把大家的心都扯紧了!
“细路妹,不要担心你的阿爸,”易君恕回过头来,朝那孩子说,自己的声音也噜咽了,“大清的官兵不杀大清的百姓,不要怕!”
步步逼近的水兵方阵前头,方儒听到这句话,心中一动,脚步停住了。
乡民的队伍前面,易君恕向方儒拱手一揖:“新安县父老兄弟在此恭迎大人驾临……”
“罢了!”方儒手按佩刀,阴沉着脸说,“既然声称‘恭迎’,为何执枪持械?分明是聚众闹事,谋反作乱!”
“大人容禀,”易君恕从容答道,“我们昨夜到此,所持枪械,仅为防贼防盗,并非反对官府。新安十万乡邻,公推乡绅耆老邓九公向大人奉书请愿,恭请明鉴!”
邓菁士、邓伯雄一左一右,搀扶着颤巍巍的九公走上前去,九公手捧一副锦面摺册,深深一揖,将摺册举过头顶。
“奉书请愿?”方儒望了一眼那位耄耋老者和他举在手里的摺册,冷冷地说:“本守备是武职官员,军务在身,不理民词!”
“请问,大人所奉是何项军务?”易君恕问道。
“嘁!”方儒不屑地嗤之以鼻,心想,看此人面相倒像个乡儒,却这般不知趣,军机大事,难道也是你这等小民该问的吗?但转念一想,日前两广总督已张贴告示,晓谕百姓,此事却也无甚秘密,便说,“新安县境深圳河以南地界,已由朝廷签约,租与英国,双方交接在即,此地已属英界。尔等要奉公守法,若有制造冲突、挑起事端者,将严惩不贷,决不姑宽!本守备到此,即为执行此项军务!”
“噢,原来如此!”易君恕点了点头,又问,“小民孤陋寡闻,不知大人是哪国之兵?”
“谅你也是明知故问!”方儒不悦地瞪了他一眼,转身指着停泊在青山湾的战舰,说,“我九龙水师,当然是大清之兵,‘广丙’舰上高悬大清国黄龙旗,你难道视而不见吗?”
“小民实在是有眼不识荆山之玉,请大人见谅!”易君恕微微一笑,“既然大人是大清之兵,却为何替英国效劳,弹压本国之民?”
“这……”方儒一愣,不禁语塞。
“方大人!”易君恕上前一步,双目炯炯逼视着他,“我大清水师,乃是神州水上长城,系国家之命脉,黎民之安危,四万万百姓,节衣缩食,纳赋完粮,购买铁甲战舰,装备快枪重炮,所为者,抵御外侮,守卫疆土!当年甲午之战,我北洋水师同仇敌汽,血战倭寇,邓世昌邓大人在弹尽舰残之时,率‘致远’舰全体官兵,矢志撞沉日舰‘吉野’,与敌同归于尽,壮烈殉国,虽功败垂成,犹光耀千古,那才是热血男儿,那才堪称大清水师!而今英夷强占我国土,奴役我国民,我等翘首以待王师,驱逐强虏,解民倒悬!大人虽有铁甲战舰,精兵良械,不能保我疆界,抵抗英夷,反而掉转船头,弹压无辜百姓,残杀同胞骨肉,此乃国军之耻也!虽我等草芥愚民,亦窃以为不取!”
“啊?……”方儒顿时脸涨得紫红,惊愕地望着这个面似文弱书生却豪气横溢的年轻人,“你……你是什么人?”
“回禀大人,”易君恕敛容颔首道,“我们都是新安县草民,躬耕于乡间,年年向九龙水师奉献军粮。”
“你……你这是有意羞辱本守备!”方儒好像觉得自己的喉咙被什么噎住了,好容易才挤出了这句话。
“小民不敢,”易君恕说,“小民只是哀叹,今日之中国,只有抗敌之民,而无抗敌之兵!”
“‘只有抗敌之民,而无抗敌之兵’?”方儒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乡民队伍,“就凭你们这些农夫,手中几杆破旧枪支,加以大刀长矛,能够抵挡得了英国人的洋枪洋炮吗?”
“小民自知武器装备不如洋人,然而不忍弃祖宗之地,不愿受异邦之辱,惟有奋起抗争,”易君恕昂然道,“即便新安百里之地,使之战而陷,十万之民,使之战而亡,也与国土共生死,誓不降敌!”
“唉!”方儒不禁一声叹息,“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可是,朝廷已将新安县境租让与英国,你们虽誓死抗争,又有何益?”
“生为大清之人,死为大清之鬼,”易君恕道,“虽死无怨!”
“大人,”双手高举着请愿书的九公声音颤抖地喊道,喉咙里夹杂着“嘶嘶”的喘息声,“民不忍去国,国何忍弃民啊?”
老人说着,热泪纵横,顺着那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脸颊流下来,沾湿了胸前的一部银须,突然,他那虚弱的双腿一软,踉跄跌扑在地!
“九公!”
“太公!”
邓菁士和邓伯雄惊呼着,扶住老人,和他一起跪了下去!
刹时间,他们身后上千名乡民都纷纷地跪倒在地,一片声地哭喊:“生为大清人,死为大清鬼!”
“我们是中国人,不愿意归英国!”
……
方儒望着这黑压压的一片,听着凄厉的哭喊声,心脏颤抖了!
“老人家!”他躬下身来,伸出抖抖索索的两手,扶住九公,“我方儒当的是大清的兵,领的是皇家的饷,吃的是百姓的粮,面对新安父老,深感惭愧!可是,无奈军令如山哪,我……”
“方大人!”易君恕在九公身旁跪下,炯炯的目光望着方儒,“新安百姓别无所求,只望大人以民族大义为重,勿伤同胞,率舰回师!如若不然……”
“不然……”方儒猛地一震,“你们要怎么样?”
“若大人与百姓为敌,我们……”易君恕昂首挺胸,逼视着方儒,“今日便在这青山湾决一死战!”
“啊!”方儒突然一个战栗,他相信,如果他果真迈出了那一步,这些百姓就敢于和他拼命!
“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啊!”九公眼含热泪,抖动着雪白的胡须,望着方儒说,“请大人回师!”
邓菁士、邓伯雄和全体乡民齐声喊道:“中国人不打中国人,请大人回师!”
这震天撼地的喊声,使方儒惊心动魄,难以自持,他颤抖的两手接过九公高举的请愿书,仰天长叹:“唉!兵行不义,师出无名,宁可丢官,也不忍害民!”
两眼热泪涌流出来,方儒骤然转身,把手一挥,“掉转船头,回去!”
第十六章 谁家天下
“广丙”号掉转船头,驶出青山湾,没有往东返回九龙湾,而是向西穿过零丁洋,转入珠江口,径直开赴广州。
船抵白鹅潭,方儒不带一兵一卒,只身上岸入城,赤裸臂膊,背缚荆杖,怀揣新安乡民的请愿书,长跪于辕门,求见两广总督。
当值的巡捕飞报总督,谭钟麟骤然一惊,命传唤方儒进来。
“大人!”方儒踉跄奔到他面前,“扑通”跪倒,“卑职没有尽到弹压之责,有违军令,任凭发落!今受新安十万乡民所托,将请愿书呈上,请大人垂察!”
说着,双手将请愿书高高举过头顶。
谭钟麟接过那副摺子,沉甸甸仿佛有千斤重量。王存善给他递上放大镜,谭钟麟接过来,把视力微弱的一双老眼凑到请愿书前,极其吃力地审阅一遍,半晌没有言语,脸上那蛛网似的皱纹拧成一团,双手颤抖了。
“大人……”王存善从他手里接过请愿书,粗粗浏览,不禁心惊肉跳,说道,“总理衙门奉诏下令派兵弹压,英国领事天天来函来电催促,大人千万不要对那些莠民动了恻隐之心!不然,闹出乱子来,怎么交代?您说过,对待百姓,切不可放下手中的鞭子……”
“民不忍去国,国何忍弃民?我们总不能用鞭子驱赶着百姓去归附洋人吧?”谭钟麟深深叹息,无可奈何地挥挥手,“罢了,愿归哪一边,由他们自己选择吧!方儒,本部堂恕你无罪,你率领战舰,速速回营!九龙城不在《专条》所载的拓界范围之内,那里还是我们的,要好生驻守,大清国的一寸土都不可再丢失了!”
“是,谢大人不杀之恩!”方儒拜了两拜,站起身来,“大人保重,卑职告辞了!”
“等一等……”谭钟麟却言犹未尽,还有话要说。他起身离座,颤巍巍向前走了两步,伸手抚住方儒的肩膀,两手在颤抖。那双被层层皱纹包裹着的昏花老眼紧盯着方儒,滚出两串浑浊的泪珠,叫了声:“方儒啊……”声音哽咽了。
“大人,大人哪!”方儒的热泪夺眶而出,“大人,我知道您心里比卑职还要苦,身为大清国的封疆大吏,您舍不得那些百姓啊!”
“事已至此,又可奈何!”谭钟麟叹息道,“方儒,你……记住我的话:大清水师,没有朝廷诏令,不得与英夷开战;而百姓要抗英,你们宜劝而不阻、制而不打,无论在任何情形之下,都不准对乡民使用武力,切记,切记!如果你们伤害一名百姓,本部堂惟你是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