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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医生在吗-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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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叔叔又叫我一声,皱起眉,露出父亲式的焦灼。他说,你可把人找苦了小伙子!他走过小小的空场地,走过木盆和山芋饼,一时间把人们视线的瞄准弄乱了。他拉起我一条手臂,说:有什么好看的,车在那边等咱们呢!仿佛他自己也没意料到的一个动作,他随便从口袋掏出一个小纸票儿,投在那只木盆里。两张二十斤的粮票。他扯起我走出人堆,女乞丐在后面叫:大哥,把盆拿去吧!

    贺叔叔没理她,脸上有浅度的恶心。女乞丐叫他〃大哥〃人人都听到了。他不想那么公然地做她〃大哥〃。本来那点儿不经意的梯己,全让她卖弄出去。他还怕她会叫着叫着上来拉他,献出一只美丽的洁白乳房。我想贺叔叔是先我一步看见女乞丐的,也一定看得比我深入。一边看一边从贴身口袋掏出所有粮票。两张小纸票在他手心不停地团着,在指缝间捻揉,心病似的愈结愈紧。如同《紫槐》中的少年士兵和老妇人;似乎有一丝私情是他不愿暴露的。所有人同她都似乎有一份暧昧的私情,他们正受折磨,却不能承认。

    贺叔叔拉着我的手,一直拉到吉普车里。我一直找不着贺叔叔的眼睛,车内是暗的。我叫了他一声,他回转脸表示答应我,可我仍拢不着他的眼睛。按说是哀哀的,按说是《紫槐》中那少年的。一个人不给你看到他眼睛的时候,不管他怎样把整个面容给你,你都是找不到的。

    在几年后那些批斗会上,贺叔叔罪人一样由衷地低下头,人们把他的头发向后扯起,想让台下所有喊〃打倒贺一骑〃的人看看他的面容;他们看见了他被扯出了位置的五官,却看不见他的眼睛。那个时刻,只有一霎,十五岁的我看见了他的眼睛。只有我一个人看见了,是他给我看的。他只给我一个人看那里面的委屈、狂怒,那令他疯癫的自尊的剧痛。他只允许我看了那一霎。

    〃文化大革命〃。

    不止了,是三十年前了。

    是,叫红卫兵。

    不是坏人,就是和我当时的年龄相仿的孩子。有的稍大些,二十来岁。

    参加过,后来退出了。我发现一篇很长的批评文章一共才用了七百多个字,就退出了。重复性太高,多枯燥。

    离开火车站以后,我没有再见贺叔叔,直到秋天。他还是照原样揉揉我的头发。我们还像原先那样亲熟。整个的来往中,却有了一截省略。

    我从来不能确定那一夜存在过。

第三部分 1。心理医生在吗(31)

    他想必是把那些都摆设好了,在快入夜的时候,说他有三五句话必须和我谈。我们都被系里那架愚蠢的老复印机延误到那个钟点。十一点,四百页书稿订成册。就是他和我合作了两年的那本书,《中国当代文学语言的非流通性》。

    没有告诉过你吗?

    没关系,你需要记的事太多了。

    在专注于这本书写作的时间内,我和舒茨成了我俩私人关系的局外人。他不甘心这样,有时我也不甘心。

    我也不甘心。不明白为什么。我以为最希望的就是这样相安无事,偶然约会,许多事情不去深究。这好像应该是七十岁的男人和四十五岁的女人之间最明智的关系。你知道他妻子还在挽救他们的婚姻。有次来了个中国运动员的参观访问团,酒会上挽臂走进来的老夫妇,就是舒茨和他妻子。我立刻喜欢上了这个盘起灰色发辫的女人。她有着和丈夫一模一样的顾盼和微笑,一模一样的端盘子、持餐具的手势,完全相仿的方式扮个鬼脸。她同舒茨被同一种生态环境演化,成了绝好的一副对称体。长久的厮磨和摸索,两副天性如七巧板那样一点点淘汰误差,一点点拼对如整体。非得怎样甘愿被埋没的女子,才能与她的男人形成如此的唱和。她给所有人留下的最好的印象,是她不企图留任何印象。她是淡雅的一份,可有可无,却在舒茨忘了的事情上都能给予精确补救。她轻快抹去舒茨落下的一片菜叶,拾起他扔的不是地方的一只纸杯,替他换一块干净餐巾,自如与协调,几乎像是舒茨在自我纠正。他们完全不知道那种滑稽的一体性。

    舒茨和她去婚姻调解处,已有一年了。

    一个女人已经溶解在他生命里,他怎么会不寂寞?好的婚姻都寂寞。达尔文的婚姻也是寂寞的。寂寞在达尔文那里,是甜美的。在舒茨那里,也一直甜美,直到一天他决定它是苦的。

    对,是我出现的那一天。他这样说的。

    我们的面谈延长了三小时,就是那一天。

    我对他,相当好感。两个星期后,他第一次请我吃午饭,后来是晚饭。后来晚饭桌上有了蜡烛。烛光使我们的脸容和神态意味深长起来。

    不爱他。但这份不爱不是时时刻刻很清楚。

第三部分 2。心理医生在吗(32)

    我不甘心不爱。偶然地,我会刺激一种亲密的可能性。常在他接受〃我们不相爱〃这个现实时,我对他忽然爱恋起来。

    这样:我们装订完了三十本书稿。忘了告诉你,这是他的办公室,窗外有湖,湖上来的风带形状带棱角地打在玻璃上。白天,他电脑搁置的角度使他眼睛的余光能纳入一点湖色;或者说,湖色太亮时,便会入侵他的眼睛。写字台很大,拐个弯,是系主任该有的那种凌驾之势。它的对面有两个沙发,给来谈自己各种麻烦的系里的教授坐的,还有我这类助教。茶几上放了一块干了的三明治,给两排牙齿轧成一个凹形,如同牙医拓下的牙齿模型。清扫工推着车,一层楼一层楼地逼近。舒茨拿出酒来。

    我说:真惊讶,你还有酒!

    舒茨天真地笑了,说学校只是处处贴〃不许抽烟〃的警语。他说不仅准备了酒,他还去理了发。

    我欠起身,去跟他碰一下杯子。祝我们的合作将有个成果。他误认为我话里有话,眼睛中的灰色变得湛蓝。我看着他年轻起来的脸,皱纹和白发都成了一种伪装。他晃着酒杯,深红液体一圈圈上升,就要从杯沿出来了,他停住,鼻尖凑到杯子口上,深嗅一口。一个有酒文化的人。

    我喝了一口酒,感到自己还是凑兴的。

    他说你以后会喝酒的。

    不,不紧张。

    可能有一点紧张,因为我急于知道事情在往哪里走。

    他不能完全找到我的眼睛。他谈起歌剧来,谈两个星期前看的那场《阿依达》,一些乐句开始出现在他的话里。他说起它在大都会首演时,露丝·班姆顿①的辉煌。我爸爸那么狂爱音乐。在他十四岁时,主管音乐教育的神甫对他说,孩子,放弃吧,你耳朵的音准很坏。从此人们见他狠狠颤动腮帮,那是他在内心奏乐,在内心奏得惊天动地。他在我妈妈和我面前倒不太在乎我们的耳朵,常会上不沾天下不沾地地来大半个旋律。那是他内心的陶醉禁不住了,突然冒出了他形骸的容纳。

    他结束了第三杯酒。电梯上升的声音响了许多。

第三部分 3。心理医生在吗(33)

    我心里敬重这个人,感激他为我而与妻子去婚姻调解处。为了我要吃很多苦去毁掉他的生态平衡。他是那种学者:可以把别人原创的想法打磨得光彩照人而他自己并不去原创。他是以别人的智慧而智慧的人,但他非常的智慧。我的感激和敬重在他对一切无所求时悄悄上升,成为爱。在他和我为一个概念争执的时候,或许,在许多人在场时他淡淡地隔着人丛向我一颔首。有一种骨血亲情才有的淡泊。我在类似的时刻会意识到我们之间颇美好的内心往来。我总是在系里每周四十五分钟的教学会上,远远地,让他看到我的眼睛。

    而在夜半,一楼的学生教师撤光了,清洁工推着工具车一层楼一层楼地上来,我竟让舒茨找见了我的眼睛并让他许久地掌握着它们。这是无意中闯下的祸。根本不应该接过酒杯。在他打开脚边的柜门,一摞文件坍塌出来,他的手取出这瓶1988年的红葡萄酒的当口,就该道个别。

    倒不是特别怕闯祸的后果。车窗把小站上的灯光甩入,田野里稻子成熟的味道从窗缝进入。我倒不特别怕,也不懂该怕什么。我们恐惧着我们所向往的。我们不是怕刀,是怕我们心底下以刀去伤人或自伤的秘密向往。恐高症不是恐高,是恐惧我们天生具有而从不被认识的堕落欲望。或让别人去堕落的欲望。取而代之的往往是你朝山涧里投一块石头,听着那坠落的经过,最终听见一个象征的你,或者一部分的你坠进湍急的涧溪。你感到释然和缓解。不知哪儿来的一阵兴奋,一股压力,让我急于知道事情会不会被惹大。我见车窗外的白光浪涛一样打在他脸上。那是我信赖和崇拜的面目,非得去爱慕他,这不是十一岁的女孩子可以选择的。

    灯光把全部的阴影塑出来,眼眶的两个洞窟,颧骨下的空荡,微突的牙床。一个人经过死亡的形状塑出来了。我推托。酒杯很玄地在我们的挣扎中倾过来倾过去,他一把取缔它,搁在身后的办公桌上。人们第二天会看见银灰地毯上可疑的紫红痕迹。他发出〃嗯?嗯?〃的轻柔诱导声,征得我的同意。一切都结束在清洁工走进来之前。我穿着及脚面的长裙,裙裾拂下来,又完好如初。他在我身后取下衣帽钩上的大衣和围巾,我突然决定不与他同路。这之后的同路会一塌糊涂。我急匆匆地走过处处有烟头灼眼的走廊地毯,走过所有空的教室,千姿百态的空桌椅在白色日光灯中发出回声,他喊着我的名字追来。要我戴上他的手套和围脖。

    电梯里走出推车的清洁工。车轮子轰轰地碾过地毯,小伙子哼着永远的墨西哥小夜曲,向舒茨教授和我道晚安。

    我和他都忘了按键钮,电梯一直下行,到地下室去了。这个一百多年历史的学校有个一百多年前的地下室,很少有人知道它。门打开得特别慢,这样〃刷——〃一下。我们都不说话了:电梯门外是个昏暗迷乱的巨大场地,堆着许多年许多年的垃圾,层层叠叠的残疾课椅。我们都没想到这幢楼会有如此的底部。好半天我俩才想起按键钮,让电梯载我们回升。

    如果时间到了请打断我。

    已经过了?

    你太体谅了。

    好的,我一定。

    差点忘记——你让我记下的心里闪过的念头。不全。我画得很糟。

第三部分 4。心理医生在吗(34)

    我是你今天最后一个访者吗?

    我得告诉你这件事了,它是我父亲、贺叔叔、我、我母亲,我们生活中标着最醒目记号的事。就是那个耳光。我或许已经提到过,或许没有。

    我印象中,我父亲和贺叔叔是谁也离不开谁的朋友。离不开是他们友情的根本。比〃好〃、〃亲密〃要深沉得多,类似生物概念的相互寄生。从达尔文进化论派的心理学观点来看,人和一切生物间的依存关系,是相互的开发利用,相互投资,一切生命间被视为价值的,是可开发可投资的潜能。友情和爱情,都是以开发和投资为主导的。

    你们都知道中国内地1966年到1976发生了什么,〃文化大革命〃。前面要加上〃史无前例〃、〃无产阶级〃。没有目睹的人想象它是个巨型卡通片,亿万人的动作、行走、挥拳头都特征化得成了卡通,滑稽的快,缺乏来由和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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