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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脸,背着灯捧着一管水烟袋不住地抽烟。她看见杨杏园走进来了,勉强放下笑容,
站了起来。杨杏园道:“病怎样了?”无锡老三道:“恐怕是不中了。”这时阿毛
正走进来,便指着她道:“白天她和我说,杨老爷打算送阿囡到医院里去,我说哪
有这样的道理?自己家里运气不好,怎样倒破费人家,领人家这大的人情呢?”杨
杏园道:“那倒不要紧。老实说,只要把人的病治好了,人情不人情,以后我们还
没有来研究的日子吗?!”无锡老三道:“我也是这样想,杨老爷是最痛阿囡的,
恐伯人家嫡亲的阿哥,也不能这样待他的妹妹。以后她病好了,叫她再谢谢杨老爷
罢。事到如今,我也不能客气了,所以只好厚着脸,请杨老爷来设个法子。”
杨杏园走到床面前,伸手到棉被里去一摸梨云的手,热得像火炭一样。双目紧
闭,脸侧着睡在枕头上,那两面灰白的瘦腮,这时转着淡红色。伸手摸摸她的额角,
也是十分热。杨杏园俯着身子,按着梨云的额角,接连轻轻的叫了两三声老七。梨
云微微的睁开眼睛,哼了一声又闭上。杨杏园回转头来对无锡老三道:“这个样子,
人都昏迷了,迟医一刻,病重一刻,要是等明天送到医院里去,还不知道病到怎样
呢?”无锡老三捧着那管水烟袋,老也没有放下,又在桌上瓶子里,取了一根纸煤
点着,接上抽烟。杨杏园说了这句话,无锡老三吹着纸煤,将装上的烟,低着头深
深的吸着,一句话没说,呼哩呼噜,水烟袋直响,一口气将烟吸完,把烟喷出来,
才皱着眉毛道:“这夜静更深,有什么法子呢?”杨杏园道:“夜深倒不要紧,我
有个熟大夫,就住在这条街前面不多的路,可以先请他来看看。你们这里有现成的
笔墨没有?”无锡老三道:“我们这儿哪里有那样东西呢?”杨杏园道:“铅笔也
没有吗?”阿毛道:“我倒有一枝画眉毛的铅笔,可以使不可以使?”杨杏园笑道:
“使得。”娘姨便在镜台抽屉里翻了一起,翻出一枝一寸来长的铅笔,递给杨杏园
道:“就是这个,行不行?”杨杏园笑着接了过来,一面在身上拿出皮夹子来,在
里面取出一张自己的名片,把名片按在桌上,将铅笔湿了一点剩茶,便在上面写道:
“于明先生,兹有……”写到有字这里,忽然停住了笔,想到:“这下面写两个什
么字呢?兹有友人吗?不对。兹有亲戚吗?更不对。兹有什么呢?”阿毛在旁看见,
问道:“什么事为难?怕大夫不会来吗?”杨杏园便笑着把意思告诉了她。阿毛笑
道:“这也不要紧,就说自己相好得了。”杨杏园笑道:“没有这样的称呼。”想
了一想,只得写着“兹有梨云校书,身染重病,今晚已极危险,弟在其私寓探疾,
望发仁慈,来此一视。”写完便递给娘姨道:“你把这张名片交给我的车夫,叫他
到刘先生那里去,他就知道。”娘姨拿着名片去了。杨杏园便和他们坐在房子里闲
谈等着。
不到三十分钟,外面敲门。杨杏园道:“阿毛,你去开门,大夫来了。”阿毛
赶忙走出去,不一会儿,只听见院子里的得的得的一阵皮鞋响,接上有一个人喊道:
“杏园!”杨杏园连忙答应道:“呵!是是,我在这里。”阿毛早把刘子明引了进
来。杨杏园道:“对不住!深夜严寒,把你请出来。”刘子明笑道:“我本睡了,
看见你的名片,早就明白,不敢耽搁,披了衣服就来了。”杨杏园笑道:“这实在
是对不住,我知道你喜欢吃西菜的,过几天之后,我再来奉请。”刘子明一面脱身
上的西装大衣,一面说道:“我们做的是这种职业,能说半夜就不替人看病,叫病
人等天亮吗?”说着大衣脱下,穿着短窄的西装,复又除了手套,把两只手掌伸开,
使劲擦了几下,走到床面前,对梨云脸上看了一看,又伸手在她额角上摸了一下,
便回转头对杨杏园道:“请你把她胸面前衣服解开。”杨杏园听了这话,踌躇得很,
嘴里吸了一口气。无锡老三在旁边看见,早会意了,便道:“这也不要紧呀,还是
外人吗?”这句话说得杨杏园越发不好意思。刘子明又含着淡淡的笑,一再望着他。
杨杏园低着头不管那些,走上前将棉被揭开一角。梨云正仰着身子,昏沉沉的睡着,
杨杏园便将她上身的水红绒紧身纽扣儿解开,里面是件红条格子布小嵌肩,那嵌肩
紧紧的缚在身上,上面一排白扣子,足有十三四个。杨杏园缩住了手。刘子明道:
“还要解呀。”杨杏园只得再去解,谁知这扣子扣得十分紧,解起来费事得很,手
指头不能不按在梨云的胸上。梨云仿佛有点知觉,睁开眼睛看了一看,赶紧把身子
往里一翻,把手在胸前拨了几下。无锡老三走近前来,一面和她解钮扣,一面说道:
“阿囡,大夫来和你瞧病来了,你等大夫看一看罢。”梨云还是昏沉沉的,依然半
仰身体,让无锡老三将嵌肩解开了。这时刘子明过去听了一会脉,看了一看梨云的
身上,又取出一只小测温器,放在梨云口里。一会儿刘子明将测温器取出来,就灯
光下一看,随口说了一句道:“可是病重得很。”杨杏园听见医生这样说,便问道:
“是什么病?”刘子明道:“照我看怕是小肠炎。治得早,原是可以好的,现在迟
了,可是很费事。刚才我诊她的体温,已经三十九度多,病人怎样受得了。现在且
打一针,减少她的痛苦罢。”说着,便在提来的皮包里,拿出药针药瓶之类,在梨
云腹部上打了一针,梨云好像不觉得,仍是昏昏沉沉的睡着。杨杏园问医生道:
“我打算送她到医院里去,你看怎样?”刘子明道:“送到医院里去,自然比在家
里好得多,但是不妨过了明天再说。”说着他收拾东西自去了。
杨杏园一看手表,已经两点多钟,对无锡老三说道:“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明天早晨再来。”无锡老三道:“这个时候,外边冷得很,又是黑漆漆的,怎样走
呢?你要不嫌脏,我就拿条新被来,在老七的脚头歪一歪。要不然,叫阿毛来,我
们三个人打小牌。明天早上,还得请你费心,送老七到医院里去。”阿毛笑道:
“三个人怎样打牌?人家明天还有公事,让人家休息一下罢。”杨杏园却踌躇了一
会子,说道:“我还是回去罢。”阿毛道:“杨老爷的车夫,我已经打发他回去了,
免得人家受冻。难道杨老爷自己走了回去吗?”杨杏园笑道:“也好,你们熬了好
几夜,辛苦了,我替你们一夜罢。”阿毛听他这样说,便在对门无锡老三房里,抱
了一床干净棉被来,卷了个小筒子,放在梨云床外边。口里一边说道:“这几夜都
是我陪着七小姐睡,身都不敢翻呢。”杨杏园道:“今夜呢?”阿毛道:“反正烧
着炉子的,我就拿一床棉被,在这外边屋子里躺椅上睡罢。七小姐喊起来,要茶要
水,也方便些。”这时,无锡老三已经打了几个呵欠,擦着眼睛,和杨杏园道:
“对不住!我先要睡了。”说着扶着门出去。阿毛也就在外面躺椅上,铺好了棉被。
杨杏园在里面屋子里,先还听见阿毛辗转翻身,一会儿呼声大作,也就睡着了。他
将皮袍子脱了,穿着棉裤棉袄也在梨云脚头睡下。
和衣而睡,本来就不舒服,加上又是个生地方,看着这一间小屋,对着一个病
人,不免生起种种的感触。这时杨杏园心猿意马,哪里睡得着,睡了一会,仍旧坐
了起来,便靠住床架子坐着。那边梨云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放在棉被外头。杨杏园
赶快过去,将她的手轻轻的扶进被里去。谁知这样一动,梨云倒醒了。她道:“姆
妈,给我一点茶喝。”杨杏园赶忙就在温水壶里倒出半杯茶,送到梨云枕头边去。
梨云微微的抬起一点儿头,把嘴就着杯子喝。一眼看见是杨杏园,便道:“什么时
候了?你还在这里。我睡得糊里糊涂的时候,好像听见你说话,你来了好久吧?”
杨杏园道:“我已经在这里一夜了。阿弥陀佛,你也醒过来了,你这时觉得心里怎
么样?”梨云道:“这时候,心里倒也清爽。”杨杏园道:“你还要茶不要?”梨
云摇摇头,仍旧睡下。杨杏园将茶杯子放下,索性便坐在梨云床头边陪她说话。梨
云这才明白医生给打了一针。便对杨杏园道:“你别看我年纪轻,我心里什么事也
都明白。我看我的病,决计是好不……”说到这里,眼泪像抛珠一般的落在枕头上。
杨杏园便安慰她道:“你不要伤心,越伤心就病越要加重。我已经和你姆妈商量好
了,明天送你到医院里去。”梨云道:“你这番好意,我心里很谢谢你的,不过我
是没有望了。”说着默然不语,眼泪陆陆续续的在脸上流到枕头上去。伸出一只手
来,扯着杨杏园。杨杏园在身上取出一条手绢,替她擦眼泪,一面握着她的手,心
里也是说不出来的难受。梨云问道:“现在几点钟了?”杨杏园道:“现在已经三
点多钟了。要是在夏天,就快天亮了。”梨云道:“她们都睡了吗?”杨杏园道:
“她们也没有去睡好久,实在是熬不住了。”梨云将杨杏园的短棉袄一拨,看见他
腰上系着一根古铜色的丝带,说道:“你这根带子颜色很好,我很喜欢,你换给我
罢。”说时她伸手到被窝里去,将自己一条宝蓝色的丝带拿了出来,给杨杏园。杨
杏园明知她的用意,连忙就将带子换了,把自己的交给梨云,梨云也拿进被里去系
上。谁知气力实在不足,就是劳动这么一下,喘气就喘作一团。杨杏园替她将棉被
盖上,又按了一按,说道:“你耐烦一点罢,不要胡思乱想。”这时,自己觉得眼
睛皮也有点涩,伸着两只手,打了一个呵欠,就在脚头歪下。刚要盖上被,梨云翻
转一个身来,说道:“你来,我有话说。”杨杏园又只得坐到这头来,梨云伸出一
只手,握着杨杏园的手,好像要说话,好久又没说出来,两个人默然无语的,四目
相视。停了一会,梨云道:“你的心事,我现在十分明白。我是个一身无主的人,
没有什么报答你。”杨杏园道:“你不要说这些话,说起来了,又要伤心。你还是
好好的睡觉,等到明天,我送你到医院里去,快点把病治好。”梨云道:“你可知
道,前些日子,你怪我,是错怪了。”说着长叹了一口气。杨杏园看见她病得这个
样子,说出这句话来,也惭愧得很。说道:“我也后悔。”说着,替她将耳朵边的
乱发理了一理。低下头轻轻的说道:“等你病好了,我再想法子。”梨云叹了一口
气道:“那也看造化罢了。我有一桩事托你,你可能替我办到?”杨杏园道:“你
只管说,凭我的力量去办。”梨云道:“我还有一个娘在苏州,你是知道的,请你
写信,叫她赶快来。我知道,我是好不了的,母女能见一面,那是很好,就是见不
了面,也好来替我找一块土把我埋了。堂子里的人,都是用四块板装起来,乱丢在
南下洼子里的,我看见过两回,真是作孽煞。不想我……”说到这里,眼泪再也禁
不住了,又呜咽着哭起来。杨杏园无论怎样心硬,听了她这一番话,也禁不住洒下
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