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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园来了,便给一个连鬓胡子满脸酒泡的人,介绍过去。说道:“这是杨杏园先生。”
又对杨杏园道:“这就是文兆微先生。”杨杏园一看,只见他头上戴一顶獭皮帽子,
是特制的。那帽子上面,两边两块獭皮,一头阔而圆,一头长而窄,像把切菜刀一
样。身上穿一件芝麻呢大衣,袖口只有四寸大,里面的皮袍子,像塞枕冰瓤似的,
塞在里面。那件大衣,虽然技在身上,却是绑得铁紧,钮扣子实在也扣不起来了。
杨杏园想道:“从前我听说甄佩绅那样爱他,以为文兆微必然是个时髦政客,仪表
非俗,原来不过如此。”这时,舒九成又和杨杏园介绍三位同志,一位是王小山,
一位是骆亦化,一位是文福途,是文兆微先生的令侄。这三位里面,以王小山先生
最负盛名,他做得一手好新诗,诗学专刊上,常有他的大作。他在诗学上,有一个
大发明,就是用那极复杂的文法,和极悠扬的调子,作出独句诗来。这种诗,每首
只有一句,不是用过一番敲练工夫的人,那是作不出来的啊。杨杏园和他们见了面
之后,从这天起,就在镜报馆开始工作。
有一天,杨杏园因事进城,到报馆里早一点,只见编辑室里静悄悄的,堆了一
桌子稿子,全没有开封,王小山一只手里拿着一本书,一只手插在大衣袋里,在电
灯下摆来摆去,摇着头口里不住地念道:“孔雀东南飞呀,五里一徘徊呀,十三能
织素啦,十四学裁衣罗。”杨杏园道:“王先生,好浓诗兴啊!”王小山笑道:
“无聊得很,念着好玩。密斯脱杨,你对于诗学上,也有一些研究吗?”杨杏园笑
道:“略懂平仄而已,算不得会。”王小山道:“密斯脱杨,你这句话,大有语病。
作诗讲究平厌,那是死的文学,是国渣派所干的事情。作诗和懂得平民不懂平仄,
那是丝毫无有关系的。作诗只要有自然的情景,调子和谐与否,那已经落了下乘了,
何况还讲究平仄,要死板板的七个字五个字一句哩。”杨杏园听了这话,正要申辩,
只听见墙上的电话机,叮令令的响了起来,王小山赶忙走了过去接电话。他说道:
“喂!镜报,哈哈!密斯陈罢?我是小山啦。”杨杏园在一边听见,知道他们是说
情话,不便在这里偷听,便走出编辑部来。想道:“这九号俱乐部,报上登得闹轰
轰的,这和那里,只隔~个院子,我还没有看见过它的内容,趁着没有事,我且走
过去看看。”想毕,便从院子里的小门,踱了过去。
绕过走廊,先是三间屋打通了的一个客厅,屋子中间,有四张大餐桌子,拼成
一张长案,上面蒙了雪白的毯于,桌子的四围,沿边摆了几十套茶碟、茶杯,这大
概是他们议员老爷会议的所在了。走过这客厅,又走过两进正房的外面,屋子里面,
电灯也没有扭亮,黑洞洞的不见一个人。他想道:“怎么着?这里面,就是这样冷
冰冰的吗?”正狐疑间,忽然一阵笑谈之声,从后面出来。他顺着声音转过去,又
是一个院子,上面一列大屋,里面人声喧哗,电光灿亮,知道是来到了议员聚会的
地方了。心里想,我又没有什么熟人,进去作什么呢?正要缩脚转去,来了里面的
一个茶房。他道:“杨先生,总不见你过来,何不进去坐坐。”杨杏园道:“等我
瞧瞧熟人多不多,别忙进去。”说着便走到玻璃窗外,隔着一层同纱朝里望去。只
见右边另外是一间房,这边和中间,却是通的。中间一套桌椅,有四个人在那里叉
麻雀牌。有一个胖子背后,站着一个时髦装束的妓女。那妓女一只手搭在胖子肩膀
上,一只手扶着桌子旁边的茶几,把她的头直伸到胖子耳旁边,去看桌上的牌。胖
子扭转头来,两个人的嘴,正碰一个正着,顿时满桌的人伸着腰哈哈大笑。那妓女
不肯依他,便捏着拳头,在胖子胳膊上乱打,随身便歪到他怀里去,身子乱扭。胖
子放下牌,就是一楼,哈哈哈笑个不了。杨杏园再看左边,只见四方摆下许多躺椅,
有几个人睡在椅子上,吸着纸烟,指手画脚,在那里说话,说什么却听不出来。还
有两个人,一个人和一个妓女,挤着坐在椅子上,交头接耳在那里说话。有一个人,
睡在椅子上,望着他们吟吟的微笑。他右腿架在左腿上,摇个不定,把一只手,放
在右腿上,拍一下,三个指头换着点三点,一张嘴上下直动,大概在那里唱二黄慢
板。正看得出神的时候,忽觉得一阵香味扑鼻而来。四围一嗅,正是那右边房里出
来的,便挨着窗子走到右边来,仍旧隔着网纱,朝窗里望去。只见正面一张铜床,
雪白的褥子上,放了一套鸦片烟家伙,有两个人睡在那里烧烟。横头放了一张横木
炕,正点着烟灯,一个人侧着身子对灯横睡在上面,一只手三个指头夹了一根烟签
子,放在大腿上,一只手捏着半个拳头,伸出一个无名指,直伸到灯边下去。他的
眼睛已闭着了,正是一口烟没有烧完,就在这个姿势中间睡着的。看那上面时,那
二位你一口,我一口,却烧得正有味。忽有一个人从外面跑了进来,口里喊道:
“望伯,望伯,起来,起来,王芝庭来了。”那睡着的人,被他喊得浑身一缩,着
了一惊,睁开眼睛道:“哎哟!我歪歪就迷糊过去了。芝庭是几时来的,我要找他
说话去,我让你躺一躺。”说着他站了起来,这一个人便伸过头去,对他耳朵边说
了许多话,他却不住的点头。末了,他便大声说道:“那是自然。交情归交情,公
事归公事。’脱着伸出两个指头道:“总不能把九号自己的和普通的,都归着一处
算。”说毕,那个人便到外面房间里来了。
杨杏园怕他走了出来,碰着不像样,便往后一退,回转身仍旧回报馆来。走到
编辑部里,只见王小山刚刚挂上电话机。过了一会,电话铃又响,杨杏园接过来一
听,是吴碧波打来的,正是要找他说话。吴碧波问道:“刚才我打了半个钟头的电
话,电话局老是说有人说着话,你们那里是谁有这些个废话?”杨杏园笑道:“以
后这个时候,我请你不要打电话来。因为这九点钟附近,有位同事的,要在电话里
到妇女学校去上一点钟功课,有占用六十分的特权,是不许旁人打搅的。”他嘴对
着话机说话,眼睛可望着王小山,王小山也就微微的一笑。吴碧波笑道:“我告诉
你一个消息,现在我在游艺园,我看那个新来的新剧巳角,却是我们的熟人,你猜
是谁?”杨杏园道:“无头无脑,我怎样猜法?”吴碧波道:“那个广告上所登的
薛春絮,正是我们中学堂的同学黄梦轩,你说奇也不奇?”杨杏园道:“我仿佛也
听见他唱成一个名角了,不知道他却改了名姓,还到北京来了。但是,你何以知道
是他?”吴碧波道:“我看戏的时候,看他这个险子,就像好熟,后来越看越熟,
仔细一想,却是梦轩。我便做了个冒失鬼,跑到后台去看看,谁知他见了我,就先
叫我。这时他化了装,活是个女学生,不然,我还不敢打他的招呼呢。他知道我们
都在北京,正想和我们谈谈,你编完了稿子,何不来看看老友。”杨杏园道:“果
然是他,我倒要来看看。你在那儿多等一等,我十二点钟以前准到。”说完,就把
电话挂上。谁知等到十二点钟以后,自己的稿子方才编完,便赶忙坐上车子,出顺
治门径往游艺园来。
这时,那马路上,静荡荡的,从北一直望到南头的极端,并没有什么障碍视线
的东西。街左边的电灯,从面前排得老远去,越远排列越密,一串亮星似的,悬在
半空里。电光影子里,不过几辆人力车,带着一只半黄半白的灯,格吱格吱,在马
路上拉了过去。深夜的北风,在街心吹了下来,刮在脸上,就像用不快的剪子,一
阵一阵来割一样。杨杏园坐在车上,心里想着笑道:“这样的寒夜,老远的来看朋
友,这也无异雪夜访戴了。”不一会儿的工夫,车子到了游艺园。或早散完了,门
口只剩了两盏街灯,黑洞洞的,大门也掩上了,留着半边出入。杨杏园心想,这时
候还去吗?正在犹豫之间,只见走出一个人来,侧着身子,走出那栅栏门,和杨杏
园对面碰个正着。他就在那黄昏的灯光下一对杨杏园仔细一看,笑着说道:“好哇!
你叫我老等,什么时候了,你这时才来?”这人正是吴碧波。杨杏园道:“偏偏稿
子编完了的时候,又临时来了两个消息,所以来迟了。现在我们一同进去罢。”吴
碧波道:“等一会儿,他这里就要关门,岂不把我们关在里头。”杨杏园道:“黄
梦轩他难道不出来吗?”吴碧波道:“你不知道,这班文明新剧家,和拆白党三个
字,好像有连带的关系,走到哪里,人家就注意到哪里,总有点不放心,很容易招
是生非。这回他们这一组的人,倒也漂亮,为避嫌起见,干脆住在游艺园里面,自
己情愿处于受看管的地位,好减少外边的疑心。”杨杏园道:“那末,我就明天白
天来罢。”吴碧波道:“不用。我已经和他约好了,明天早上就在这天南楼吃早点
心,谁到谁先等。”杨杏园道:“这很好。你就不必回北城去了,可以在我那里住,
明天我们一块儿来,你看好不好?”吴碧波道:“很好。这样的寒夜,坐了长途的
人力车,第一这两只脚就要冻成冰块,何况明天又要冒着早寒出来呢。”说着,走
上马路,又雇了一辆车,二人便向皖中会馆来。
到了次日早上,他们洗过了脸,已经十点钟了,不敢耽搁,就上天南楼来。到
了天南楼,黄梦轩却还没来。他二人便泡了一壶龙井,吃着瓜子先等。约摸有三十
分钟工夫,伙计喊道:“有人找吴先生杨先生。”吴碧波答应道:“在这里。”一
声未了,黄梦轩便走进来了。杨杏园一看,只见他戴了浅灰呢圆盖式便帽,上面有
一条白地蓝格绸条,身穿青呢西式大衣,领上又围一条白地葱绿花纹绉纱围巾。一
别六七年,他脸上有红有白,还是小孩儿一样。两腮下面,还有几点浅浅的胭脂痕
迹。他一见杨杏园,早就抢了过来握手。坐下来,彼此少不得叙叙几年的阔别。杨
杏园笑道:“我不料报上登着一寸见方薛春絮三个字,原来就是你,这真是出人意
料之外。你为演戏,虽然受了家庭和许多朋友的反对,却也值得呢。”黄梦轩笑道:
“都是老同学,我不妨说句老实话。这个演旦的事,实在干不得。在长江还好一点,
到了北京玩像姑的这种地方来了,我觉对于人格二字,简直没有讨论的价值。”杨
杏园道:“这或者是你主观的错误。我以为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不至如此。”黄
梦轩道:“老实告诉你,我是看穿了。这里面样样都有,人家专骂他是拆白党,那
真是称赞他呢。”吴碧波笑道:“你这话愤激得很,必有为而发。照你这样说,难
道这个里面,也有和像姑同等的人物吗?”黄梦轩正端着一杯茶要喝,听了这话,
将茶杯放下,叹了一口气道:“别的不说,就是我这一班里面的吴钿人,大概你们
是知道的。这位先生,虽然不演戏,他依旧还是女装,三更半夜,坐着一辆车子,
到处乱跑。”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