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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胡三老道:“杨先生你说我骂的他对不对?”杨杏园知他这老头子欢喜戴高
帽子,便道:“你老人家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应该说的,这种抱打不平的事,也只
你这位老英雄,可以出来做。”杨杏园误打误撞,说出了“老英雄”三个字,谁知
正对胡三老一股子劲。他把腿一拍道:“着!老贤侄。你这句话,就是我的知己。
我常说,在会馆里住的人,只有你一个人干净,没有一点官味,其余都是狗窟里钻
一下,猪圈里钻一下,什么老爷?什么先生?”杨杏园怕他往下骂,便道:“你老
人家别理他,到会馆里来了,可以到我这里来坐。我听见说,你老人家年壮的时候,
南北水陆路走过十五省,多见多闻,很愿意在你老人家面前领教领教。”胡三老摸
着胡于哈哈大笑道:“怎么?老贤侄,你知道我走过十五省吗?”杨杏园道:“同
乡谁人不知,我早已听见说了。”胡三老把手心里握的两个核桃,搓的得啦得啦的
直响,一只手将胡子摸上几下,笑道:“提起当年出门的事,那真有得说了。那个
时候,哪有什么轮船火车,整万里路,也只好走啦。走路那还不算什么,旱路上有
旱路上的强盗,水路里有水路里的强盗,客住站,船靠岸,哪里不要留心。”胡三
老说到这里,将衫袖望上一卷,露出他的胳膊,上面有一个大疮疤,给杨杏园看。
说道:“你瞧!这就是被响马所砍的刀伤。”杨杏园笑道:“我说怎么样?就这一
点成绩,就够得上老英雄三个字了。”胡三老见杨杏园一再恭维他,喜欢得眉开眼
笑,连他年轻的时候,偷杀村庄里肥狗吃的事情,都说出来了。这天他在杨杏园这
里就谈了几个钟头。以后他到会馆里来,别的屋子都不去,专在杨杏园屋子里坐。
光阴容易,转眼就是一个星期。何剑尘所筹的款项,依然无着,十分着急,但
是他在花君方面,却不肯丢这个面子,对花君总说已有把握了。就是花君自己想,
六七百块钱的事,在何剑尘当然也不算回事,一定可以有的,她就懒懒的做生意。
她的领家,人家都叫她陈家里,是上海浦东人,年轻时就吃堂子饭,哪样事情不看
个透彻。她见花君近来和何剑尘的情形,这样亲密,早瞧了几分,正打算警戒她。
这天晚上,外面来了一个条子,叫花君的局,花君见了条子,半天还没打算走。陈
家里借着这个问题,就发挥起来,便自言自语的,大发脾气。说道:“你不要像这
个样子。揭开天窗说亮话,我没有五千块钱,是不能放你走的。不要发糊涂,给我
这样硬顶。”说着,啪的一声,将桌子一拍,桌上一个茶杯,哗啦啦的掉在地下打
碎了。花君见陈家里发气,已经有点害怕,猛然听得桌子一下响,吓了一跳,便往
椅子上一坐,哇的一声哭了。陈家里冷笑一声,说道:“哼!你起得好念头!把我
当什么人!你不要怪别人,你只怪你那鸦片鬼的爷,为什么把你卖了。”花君听了
这句话,一阵心酸,泪如涌泉,便抽出手绢捂着脸伏在桌于上,呜呜咽咽的哭。陈
家里在烟筒子里拿出一枝烟卷,擦着火柴,抽了一口。把两个指头夹了烟卷,指着
花君说道:“我对你说,你豪燥点跟我去出条于。哭么,等到回头没有事,慢慢交
哭。”花君本想和陈家里硬顶到底,心里一想,也不在今日一天,慢慢的和她对拚
好了。想定了,只得忍住一口气,就着脸盆里的凉水,擦了一把脸,打开粉缸,对
着镜子,又重新擦了一点雪花膏,扑了几扑干粉,拿出小梳子来,抿了一抿前头的
覆发。又背对着椅子上的镜子,回过头来照了一照后身。拾落的整齐了,这才走出
去。谁知花君一出门,正碰着何剑尘到了。何剑尘先笑道:“不凑巧的很,我又要
老等了,你快点回来才好。”花君一把捉着何剑尘的手,眼圈一红,怔怔的对立了
一会,半天才说道:“你不要对她说什么,我自有法子,总吃我不下去。”这时,
停在门口的车夫,把车上四盏水月电灯,点得灿亮,叉着两个手在胸面前,对里面
望着,正等花君上车,花君也没有再说什么,放开何剑尘就坐上车去。车夫抬腿就
跑走了。
何剑尘摸不着头脑,也呆了,两只脚不知不觉的走了进去。毛伙一阵叫客来,
抬头一看,才知道到了凤仙班里面。这时接上就有人喊道:“花君小姐,何老爷来
了。”陈家里听说,便卷起帘于让何剑尘进去。房间里的小老妈阿根,一面赶着张
罗茶烟,一面对何剑尘道:“五小姐刚刚出去,早五分钟来就碰着了。”何剑尘道:
“谁知不要早来五分钟,我也碰见了。”阿根道:“是在门口碰着的吗?到底是老
客人,情份又不同,要是别人,尼姑娘不在家,他就不会进来了。”陈家里笑道:
“何老爷是最疼爱阿囡的,哪里会做这样滑头的事。阿根,我不是常和你说吗,五
小姐她完全是小囡脾气,嫁给人家做姨娘,只要三天,就怕要给人家大婆子打出来。
我想她要不吃堂子饭,除非有个规矩客人,讨去做正太太,慢慢就教她做人家,那
末,还可以带到过去。但是这种人哪里去找呢?说也凑巧,偏偏就有这样一个人。”
说着眯着眼睛,对何剑尘一笑。何剑尘只装不知道,躺在一张沙发椅上抽烟卷,也
微微对陈家里一笑。陈家里又道:“真话归真话,说笑归说笑。何老爷你何不作个
好事,把花君讨了去。我的话,是好说,她也是千肯万肯的。”何剑尘听了这话,
未免心里一跳,勉强笑着说道:“我没有这样的福气。”陈家里道:“何老爷你这
话,是倒转来说罢?不瞒你说,阿囡痴心妄想,早已有这个高攀的意思。我就笑她
不知进退,心想人家也不过三十岁,就是太太死了,怕少了干金小姐续弦,哪里会
到堂子里来娶人。”说着掉头一问阿根道:“我格句闲话阿对?”何剑尘想道:
“这老家伙今天一再讨我的口气,什么道理,难道花君已和她开正式谈判了吗?管
他呢,我也来试她一论罢。”便笑道:“好极了,那末,我预备一万块钱来办这桩
喜事罢。”陈家里似笑非笑的说道:“一万呢,那是要不了,我也不想在阿囡身上
发财,只要把亏空洗干净就行了。”说到这里,把脸一板,正工经经的和何剑尘说
道:“规规矩矩的话,多也不要,我们只有三千来块钱的债,何老爷你拿出三干五
百块来,人就是你的了。从前有位客人,他也出过这个数目,想讨老五去做二房,
我是一个字也没回答他。何老爷讨她去做正太太,一夫一妻,她是一生的好出路,
我就不能不在钱上看破一点了。何老爷,你是知道的,我是把她当自己肚皮里出来
的,一样看待,只要能跟着你何老爷去,我心里就十分安心,什么事,都可以将就
的。”何剑尘在那里抽烟卷,耳朵里听着她的话,心里却把一句一个字,都称了一
下子,到底有多大的分量。听完了,仍就笑嘻嘻的道:“你这话,我也很相信。不
过我本人,根本上就没有拿出两三千块的本事,那又怎样办呢?”阿根把嘴一撇,
接嘴说道:“又没有谁问你老爷借钱,何必说这些话呢!”陈家里见何剑尘说话,
丝毫不着边际,也不能逼着老望前提,随便就扯着说了一些别的话。不到一个钟头,
花君回来了,何剑尘仍旧和往常一样,谈谈说说,坐了一会就走了。陈家里回转身
来,便对阿根道:“你看这个人口风多么紧,哼!人在我手里,看你用什么法子搬
了去。大家都放明白点!要吃里执外,教她看老娘的手段。”一个人便啰啰嗦嗦,
说了一大篇。阿根一心听陈家里说话,一不留心靠在桌子边,衣裳拖下一个茶杯来,
掉在地下打破了。陈家里道:“阿根,你也爱上了哪个热客,商量着和我来捣乱吗?”
阿根不敢做声,把地下的碎碗捡起来,送出房外去了。花君偷眼一看陈家里,只见
她把脸板得鼓皮也似的紧,眼角上都含有一种杀气,吓得低了头坐在一边,正不知
道怎么好,心里急得很。也是合该有救,接上就来了两帮客,只这么一混,就到一
点多钟了。陈家里发气的机会已过,也就自回小房子里去了。从此以后,陈家里和
花君,一天决裂似一天,何剑尘去了两回,听些冷言冷语,受饱了气回来。
几日一转,又是一个星期。这天下午,杨杏园和胡三老谈得高兴,买了两斤黄
酒,一大盘子烧牛肉,半斤花生,在中间屋子里吃花生喝酒。胡三老喝得酩酊大醉,
走进杨杏园屋子里去,一歪身躺在睡榻上。杨杏园教长班把屋子拾落好了,泡了一
壶龙井茶,打开门,坐在门口看树上的落叶。只见那树上半黄半绿的叶儿,一阵一
阵的,被风吹着打在白粉墙上,落在墙脚边,刚刚要落地,起一阵旋风,把已经落
在地上的叶儿,趁势都带着卷了起来,又吹起来两三尺高,就在院子里打了一个胡
旋,由东往西,它们竟不约而同的,一齐落了下去,堆在一个廊檐下的犄角上。一
阵过去,又是一阵。杨杏园看得呆了,猛抬头,只见何剑尘急急忙忙的跑了进来。
杨杏园笑道:“什么事这样急?莫不是喜音动了。”何剑尘道:“人家忙得厉害,
不要说趣话罢。”说着,对杨杏园拱拱手道:“我有两桩事奉托:其一,我今天马
上就要到天津去,报馆里的事,要偏劳偏劳。其二,你在邮政局所存的那笔款子,
就请你明天取出来。”杨杏园道:“如何?可不是喜音动了吗?现在消息怎样,我
愿闻其详。”何剑尘道:“话长哩!等我天津回来,慢慢的告诉你罢。”杨杏园道:
“不行,必须你把喜事的程度,办到什么样子告诉我,我才和你帮忙。不然,我就
不管,免得白费心。”何剑尘道:“告诉你也未尝不可,不过这话太长,你又是一
个最喜欢搜根究底的人,我实在怕和你说的。简单的说,花君已下了捐,住在小房
子里了,她现在是等我筹款子赎身。”杨杏园道:“什么?已退捐了么?这是哪一
天的事?”何剑生道:“是昨天的事,我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的。”杨杏园道:
“她那位陈家里,也不让于梨云的无锡老三。她怎样能轻轻易易的让花君下了捐?”
何剑尘道:“你哪里知道,这一个星期之中,明闹暗吵,也不知闹有多少场。到了
前天,花君索性托病不见客,陈家里气不过,就把她叫到小房子里去,不问三七二
十一,又骂又打,重重的警戒了她一番。花君也不哭,也不闹,忍痛受了一顿苦,
回到班子里去,不声不响,泡了四盒火柴头,打算喝下去。却被阿根看见,把它抢
下来了。回头陈家里来了,龟鸨聚在一处商量,说是你管得了她的人,管不了她的
心。只要姓何的出几个钱,你就让她走罢,要不然,这样天天闹下去,生意是没有
望的。设若有个三长两短,岂不人财两空?陈家里仔细一想,实在没有法子,只得
把她带回小房子里去亲自看着她,对她说好说歹,说:‘我并不是不让你从良,只
望你多帮我两年忙,把亏空弄干净了,再让你走。现在你要从良去做太太,是你一
生一世的好事,我也不能为我误你一生。只是你轻轻快快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