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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第2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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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想起祖母已经去世,自己是哭晕过去了的。一阵心酸,又流下泪来。这屋子里是
向来史老太太抽旱烟袋和人讲闲话的地方,临窗一张躺椅,就是她常坐在那上面的,
现在只有椅子,却不见人,越发是酸上心来。屋子里并没有多人。只有两个老妈子,
共围着一个大柳条篮子,在那里折金纸锭儿。柳条篮上,却针插着一根佛香。她们
一声不言语,只是折了金纸锭儿,就往篮子里扔。这个时候,雨已变大了,风吹着
一阵一阵的雨点洒在树叶上,哗啦哗啦作响,让人听了,心里更加凄惨。史科莲哼
了两声,便坐了起来,扶着床柱,就想要走。老妈子看见,便道:“史小姐,你躺
躺罢,你哭得晕过去了,这就好了吗?”史科莲道:“不要紧的。”于是扶着壁子
走,一步一步走到间壁屋子里来。史老太太睡床,已下了帐子,用一床被将她盖了,
脸上另盖着一块红手巾。床面前,摆了一张茶几。茶几上一对烛台,插上两校高大
的白蜡。有一个小磁香炉,斜插着一束信香,一口大瓦盆烧满着纸钱灰,将屋子里
酿成一种奇异的气味。史科莲一眼看见老太太那个绿色的眼镜盒子,还挂在壁上,
便伏到老太太床脚头,又放声哭了起来。她就是这样停了又哭,哭了又停,足闹了
两天两夜。余家因为官场中人,虽然是个外老太太,也不能不照俗例办丧事。一直
到送三之后,史科莲才不是那样混哭。然而嗓子哑了,眼睛也肿了,人更是瘦得黄
黄的,一点血色没有。混一下子,便是头七。过了头七,余家便不能让棺材停在家
里,次日就出殡,将灵柩停在道泉寺。余家并无多人送殡,只派余佛香姊妹,共坐
一辆汽车前来。灵柩在庙里安妥当了,史科莲又是一头大哭,哭得人又晕过去。余
瑞香看得她伤感过甚,已经有了病,便自行作主,送她到美国医院去医治。




  
 


           第八十三回  柳暗花明数言铸大错  天空地阔一别走飘蓬

    史科莲原不是内症,在医院住了三天,病也就好了。因为依着看护妇的吩咐,
要在院子里散散步。就走出来,倚着栏杆站立了一会。只看见杨杏园穿了一件深蓝
色的湖绉夹袍,戴了呢帽,慢慢的由上面诊病室出来,因此就远远的叫了一声。杨
杏园见是史科莲,走上前来便问道:“密斯史也看病吗?我看你这样子,病象很重
呢。”史科莲道:“没有什么病,可是家祖母去世了。”说到这里,嗓子一哽,便
无法说下去。杨杏园道:“什么?老太太去世了。”史科莲道:“今天已去世十几
天了。我觉得她老人家很可怜。而且她老人家一去世,我越是六亲无靠,怎样不伤
心?是我表姐作主,一定要送我到医院里来。依着我,倒不如死了干净。”杨杏园
一想,她真成了毫无牵挂的孤独者了。听她说,也未免黯然。低着头,连顿两下脚,
连说了两个“咳”字。杨杏园不说话,史科莲更是不能说话,于是两个人对立着半
天,也没有作声,静静的,默默的,彼此相望着。望得久了,倒是史科莲想起一句
话,问道:“杨先生怎样还到医院里来,病体没有见好吗?”杨杏园道:“病是好
一点,但是身体老没有复元,一点精神没有。现在我是每天到这里来看一趟病,密
斯史身体怎么样?不要紧吗?”史科莲道:“要紧不要紧,那成什么问题。就是一
病不起,也不过多花亲戚一副棺材钱。”杨杏园微笑道:“老人家这大年纪寿终正
寝,这也是正当的归宿,没有什么可伤的。密斯史又何必说这样的话。嗐!像我这
样的人,有了白发高堂,不能事奉。反是常常闹病,让千里迢迢的老母挂心,更是
罪该万死了。”史科莲道:“男子志在四方,这也不算什么恨事。杨先生办事,是
肯负责任,若是能请一个月半个月的假,回乡去一趟,就可以和老太太见面了。象
我呢,现在睁开眼望望,谁是我一个亲近的人。”两个人站着,你劝我几句,我劝
你几句,话越说越长,整整的谈了一个钟头。看护妇却走到史科莲身后,轻轻的说
道:“密斯史,你站得太久了,进去休息休息罢。”史科莲被她一说,倒红了脸,
便道:“我并不疲倦。”看护妇道:“你们家里来了人了。”杨杏园也不便就这样
老站着,点头道:“再会罢。”退自去了。
    偏是事有凑巧,今天来看病的,正是史科莲的姑父余先生。他本来随着看护妇
走的,一见史科莲和一个男子站着说话,便停住不上前。史科莲见姑父前来看病,
以为是破格的殊荣,很是感激。那余先生一见面,便问是和谁说话?史科莲因为这
事值不得注意,便随口告诉他道:“是一个同学的亲戚。”余先生听了,也没说什
么,也不进养病室,掉转身,迳自走了。这时史科莲才恍然大悟,姑父对于这件事
不满意。心里一想,早就和余家脱离关系了,因祖母病,才回去的。自己本就打算
依旧搬到学校里去的,只因为害了病,又耽搁了几天。现在姑父既然还是不以本人
为然,连医院也不住了,就回学校去罢。至于后事如何,到了那时再说。主意拿定,
这天且住了一宿,到了次日,也不问医院同意不同意,硬行作主就出了医院。好在
身上还有些零钱,也不怎样痛苦。所有存在余家的东西,就写了一封信给余瑞香,
请她检了送来。这个时候,到开学时间,已经很近,寄宿的学生,纷纷的来了,很
是热闹,自己一肚子苦闷,也就无形中减去不少。不过开学时间既近,学校里的学
膳宿费,都得预备缴了。自己的意思,是原等李冬青来京以后,再和她从长计议,
把自己的终身大事,也解决了。现在学校里催款催得厉害。没有法子,只好不避嫌
疑,再去找杨杏园,仍旧是求他接济。
    这日下午,照着往日去访他的时候,到杨杏园寓所来。进了前座院子。富氏弟
兄,都出去了,前面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后面院子里,却有两个人说话,声音很
高,史科莲一听,是杨杏园和方好古老先生说话。自己心里一动,走到月亮门边那
牵牛花的篱笆下,就不愿上前。且站一站,听着自己是否可以进去。若是不能进去,
大家一见面,更难为情了。当时就听见杨杏园道:“你老先生不用说了。只要李小
姐到了北京,这事就会明白的。”方老先生说:“冬青所以要到北京,实在是她愿
意牺牲,完成你二位的婚姻。你以为她来,还是为着自己不成?”杨杏园道:“我
说了半天,你老先生完全没有了解我的意思。老实说,我是为着灰心到了极点,反
正今生无婚姻之分,认识女友,也不要紧。所以我不避嫌疑,就帮助她。若是我现
在和史女士谈到婚姻问题上去。我这人未免其心可诛了。李女士苦苦的给我和史女
士说合,真是给我一种痛苦。我原以为她身世飘零,才认她做一个朋友,常常帮助
她一点。若是这样,仿佛我对她别有用意,我只好不再见她了。”史科莲听到这里,
不由得心里一阵发慌,连忙向后一闪。贴住了月亮门边的白粉墙,呆呆的站着出了
一会神。心想还站在这里做什么?于是叹了一口气,低着头就走出大门。自己要想
走路,已经分不出东西南北,胡乱雇了一辆车子,就回学校去了。进了寝室,衣鞋
也不脱,就伏在叠被上,直挺挺的,已是人事不知。同寝室的学生见她形迹可疑,
也惊慌起来。便连连的叫她,哪会答应,这至少是晕过去了。同学一阵乱,把学监
请了来,赶紧就打电话找医生,幸而医院路近,又是校医,不多大一会工夫,医生
就来了。据他说是不要紧,给史科莲注射了一针,又灌了一小瓶药水,人就清醒些。
学监将她移到养病室里,让她好好的养了两天,也就复原了。
    



    史科莲这两天一个人睡在养病室里,十分清静无事,消磨时光,就把杨杏园的
话前后仔细一想,自己心里为自己解释,李冬青和杨杏园感情好极了,为什么要回
绝他的婚姻呢?从前我老是不明白,我现在觉悟了,原来为的是我。我因为杨杏园
很接济我,感谢他的心事是有的,谈到婚姻二字,我是知道有冬青在前,哪里会想
到呢?不过祖母在日,老有这个意思。我虽然反对,她和冬青说了也未可知。况且
我在冬青面前,既常说不忘杨杏园的好处,又和杨杏园常常往来。这样一来,冬青
必然疑惑我和某人有缔婚的意思,因为受杨杏园。不忍叫他不快活,所以自己愿退
出这个爱情的范围,让我们成就好事。唉!这实在是她错了。偏是我一刻又没想到,
并不反对这桩亲事。于是冬青格外灰心,极力举我代她。杨杏园以为有我,弄得他
的爱人疏远,就最怕和我提亲事。不过可怜我,又不愿和我断绝关系。所以这个问
题,就越闹越纠缠了。史科莲想到这里,以为我其始对杨杏园并无所谓,我何必不
和杨李二人表白一番,退出是非圈,让他们团聚。而这样一来,不但把他两人的痛
苦,可以解除,就是水落石出,余家对我一番揣测,也自然明白。我就只一个无挂
无累的身子,能活就多活一天,不能活就死,到哪里也是方便的,我又何必要什么
婚姻。主意决定,心里宽了许多,便静等李冬青来了,把话和她说明。顺便和她商
量,请她想一个法子,解决自己生活问题。心里一宽慰,病也就爽然若失。学校里
会计和她催款,她就一口答应,十天之内,作一次缴齐,决不少一个铜子。若是没
有钱缴清欠账,马上搬出学堂。会计见她说得这样斩钉截铁,料想她一定有把握,
就老实等她十天。过了两天,那方老先生接到李冬青一封信,说是一星期之内准到,
又特意到史科莲学校里来,把话告诉了她。史科莲就更安心等了。不料过了一天,
又是一天,一直到史科莲自定的限期,只剩一天了,依然没有消息。打电话到方老
先生公寓里去问,他也说是不知道。自己是说了硬话的,到十天一定缴款,现在怎
样办呢?本来自己生活问题,还没有解决,读书不读书,更谈不到,现在若把自己
的衣物当了卖了来缴学费,把后路断绝,更不是办法。不如再等冬青一星期,看她
有消息没有?若是依旧没有消息,自己就作自己的打算。如此一想,倒先去见了会
计,说款子有点事延误了,还得过六七天。会计因她是先声明的,也就答应了。史
科莲说了这话之后,头两天实在很急,课既不上,吃饭也吃不饱,睡觉也睡不安。
一天到晚,只觉得心里象火一般,自己也说不出来,究竟有什么痛苦。过了三天,
心里复又坦然,无论遇到什么事,觉得也无意思。这个时候,就是有人走上前来,
不问三七二十一将自己饱打一顿,也觉得不必和人计较。心里不是那样吃了辣椒似
的,只感到空空洞洞,胸中绝没有一件事记挂着。饭到了时候就吃饭,睡觉的时候,
倒在床上,也安然入梦。一天到晚,见人就微笑,却并不上课。同学们见她先是发
愁,现在又很快乐,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喜笑无常。她自己却不在乎似的,并没有
留心有人注意。
    到了第六日,恰好是星期,同学们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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