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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十块钱,原是他一点孝心,想留着买一点洋参寄给他母亲的。因为事耽搁了,洋
参没有买,不料倒留着为今晚招待情人之用,真是天从人愿。又在箱子里,取出干
净的一套小衣,忙着换了,把皮袍子和帽子,都是重新刷刷。忙了一二十分钟,事
情完毕,对着镜子一照,自己看看自己,也觉的精神焕发,只是嘴上的胡茬子,密
密的长,很觉讨厌。心想,“我也该理发了,现在还只三点多钟,不如先到
香厂去洗个澡,带着理发,然后到游艺园去,正是六点钟,岂不甚好。”主意想毕,
便雇了车子往香厂来。谁知他雇车子的时候,贪图一个快,一说价钱,就往上一坐。
这个车夫,正是一个八旗子弟,大概也有四五品的阶级,他拉起车来,还忘不了公
子哥儿的气派,走起路来,一是一,二是二,大开其四方步。陆无涯踢着车子道:
“他也赶快一点呀!”车夫听了这话,躬起腰来,拉着车把,把脑袋冲也冲的,跑
不到二三十步,又数着脚步走了。陆无涯骂道:“浑蛋!像你这样子拉车,什么时
候把我拉到香厂?”那车夫听了,索性把车把放下来,在腰里掏出一块破布,只揩
他头上那油浆也似的汗。气吁吁的说道:“先生!我快不了,反正把你拉到得了。”
陆无涯一看这车夫,脸上长的鸡皮鹤皱,嘴上的胡子和鼻涕粘成一把,已是衰朽不
堪。他今天受了爱情的冲动,大发慈悲,给了他一吊钱,不要他拉了。另外雇了一
辆车向香厂清华园而来。
他洗了澡,刮了脸,已经五点多钟。忽然灵机一动,想起一桩事,便在洋货铺
里,买了一条水红色的绸手绢,一瓶檀香水,包好了,放在大衣袋里,这才到游艺
园来。他怕陈国英先到了,老戏场,新戏场,杂耍场,影戏场,统统找了一遍,都
还没有。他虽然没找着陈女士,却体贴入微,怕女士找他不到,便走到收票进门的
总口上,找个椅子坐了等着。那些来来往往的人,他一个也不放松,都要看他一遍。
他坐的地方,正是宪兵驻扎的所在,有一两个宪兵,对他望了一望。他心想:“不
好,他们不要疑心我吧?”便站起来,装着看墙上挂的相片,搭讪着走了。但是他
等候陈女士,却是至诚,决不肯轻易自误的。所以他走不了几步,仍旧走了回来。
约摸等了三十分钟,好容易陈女士来了。陆无涯看见,早是笑容满面,对她鞠了一
躬,便对她道:“这里人杂得很,倒是电影场里清静一点,我们到那里去坐罢。”
陈国英微微向他笑道:“随便。”陆无涯看见她这一笑,真如醍醐灌顶,说不出来
的这一种愉快。便引着陈国英到电影场来,拣了一张桌子,请陈国英坐下,自己也
脱下大衣,坐在一边。茶房泡上茶来,陆无涯拿了一只杯子,先用手绢擦了一擦,
然后斟了一杯茶,放在陈国英面前,脸含着笑道:“这远的道,要密斯陈走了来,
我很不过意。”陈国英道:“我本来要谢谢陆先生的,先生这样说,反叫我过意不
去了。”陆无涯笑道:“你太客气了!我还有一句话,你一声一声的叫我做先生,
我实在不安。我们在课堂上,是教员学生,下了堂就都是朋友。况区我除了懂得几
句英文,哪一样比得上陈女士,我想和你交朋友,还怕你不肯呢,哪里敢以先生自
居哩。”说到这里,陈国英斟了一怀茶,放在陆无涯面前,陆无涯赶紧站起来接着,
就他接茶的时候,看见陈国英那只又白又嫩的手,受了冻,微微的带一点红色,真
是像新诗人拿来就用的一句话,“如玫瑰般的娇艳。”加上陈国英脸上手上擦的雪
花膏香,微微的透肌而出,叫这个逼近芳泽的陆无涯,怎样不神魂颠倒?在陆无涯
一方,恨不得在此刻,把爱陈国英的话,从肺腑里都倒将出来,并且陈国英能同他
今夜正式订婚,尤其是好。但是“我爱你”这一句话,怎样说得出口呢?又想说,
又不能说,只好找些闲话来敷衍了。在陈国英一方,对于陆无涯这样的勾引她,本
来很不高兴,但是一见面,又不愿给人家下不去,也只好随着敷衍了。他们坐在一
处,闲谈许久,还是没有提到正文。而且电影场这个地方,耳目众多,也不好怎样
谈爱情。陆无涯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对陈国英道:“密斯陈来得早,大概
还没有吃晚饭吧。这里观英的大菜还不错,我们去吃点东西好不好?”陈国英道:
“不必,我已经吃过晚饭了。”陆无涯笑道:“你吃过,我还没有吃过,我是要去
吃的。那末,我顺便请密斯陈坐坐,也不要紧啊!”他这样一说,倒弄得陈国英没
有话说了,只得随他到番菜馆里来。这游艺园的茶房,都是乖巧不过的,看见一男
一女进来,早把一个小单间的帘子卷起,让他们进去。这时,自然陆无涯坐了主席,
把菜排子一看,便递给陈国英,问她要掉什么不要。陈国英道:“这个烂水鸭,掉
个火腿鸡蛋罢,先生看好不好?”陆无涯道:“好极好极,密斯陈的脾气,竟和我
一样。大菜里面,这些什么鸡,什么鸭,我总觉得切它不动,反而弄得刀叉盘子乱
响,要是遇着什么大宴会,那是真叫人不好意思的呢。”这时陆无涯的话匣子开了,
说是欧洲的宴会怎样,日本的宴会怎样。又说欧美男女社交公开,宴会多系女子作
主体,中国恰成一个反比例。由男女社交公开谈到两性恋爱,说是恋爱分两种:一
种是形式上的恋爱,一种是精神上的恋爱,而精神上的恋爱,又有一致的,或片面
的。说到这里,把眼睛望着陈国英,叹了一口气道:“像我现在的情形,就是片面
的……”陈国英不等他这句话说完,脸上早是一红,便低着头,只把刀叉去分盘子
里的烧牛肉。陆无涯转过脸,又笑嘻嘻的道:“密斯陈,我听见说,同班的学生吴
国良是你的同乡,这话对吗?”陈国英道:“不错,是同乡,但是同班里的同乡,
也很多啊。”陆无涯道:“但是我听见说,他和你,还有其他的关系呢。”陈国英
把嘴一撇道:“这都是同学造的谣言,像他那样的学问,我是不放在眼睛里的。”
陆无涯道:“那么,就照密斯陈的眼光而论,同班里的学生,你对哪个表示赞同呢?”
陈国英微微一笑道:“我既然考了第一,他们都未必好似我,我对谁也不钦佩!”
陆无涯斜乜着眼笑道:“好高的眼光!我又要进一步问你了。学生里面,都不如你,
那么,教员里面,你也一个都看不起吗?”陈国英听了这话,一时倒不好答复,便
在钮扣上,取下一条手绢,捂着嘴笑。陆无涯道:“你说呀!难道你默认了都好吗?”
陈国英把眼睛望着桌子上的花瓶,低低的说道:“也有我看得起的,也有我看不起
的。”陆无涯道:“不用说,像我这样的人,一定是看不起的一流了。”陈国英笑
道:“陆先生正是把话来倒说,要是连你也看不起,平等大学。那就没有好教员了。”
陆无涯眯着眼睛笑道:“这话真的吗?”陈国英道:“真的。”陆无涯道:“蒙你
抬爱,算看得起我,那末,你猜我最钦佩的是谁呢?”陈国英一面抿着嘴笑,一面
摇摇头。陆无涯道:“你是个绝顶的聪明人,不要装呆,你总应该知道的。”陈国
英道:“这话奇了,你心里的事,我怎么猜得着呢?”陆无涯道:“你就随便说一
个,看对不对。”陈国英道:“应该是俄国的列宁吧?”无涯道:“啊哟!太远!
太远!”陈国英道:“那么当是孙中山,或者是……”陆无涯道:“还是太远。我
老实告诉你,这个人就在平等大学里,而且还是女性。这算说穿了,你应该知道吧?”
陈国英道:“难道我们女同学里面,还有你钦佩的吗?是密斯刘呢?还是密斯王呢?”
陆无涯把刀轻轻的敲着盘子道:“你这个人,真会作曲笔文章,我想把大观园伶牙
俐齿的林妹妹请来,或者和你可以比一比,到底是谁会说话?像我们这一张笨嘴,
只好宣告失败了。”陈国英道:“你把这个难题,教我猜,还说我会作曲笔,这不
是冤枉吗?”陆无涯道:“你真猜不着吗?我就告诉你吧,我最钦佩的这个人,她
的姓是东南西北的东字,加上一个耳朵旁,说得这样清楚,你当然明白了吧?”陈
国英笑道:“难道说,先生还钦佩的是我吗?这就奇了,我这个人,哪样可教人家
钦佩呢?”陆无涯道:“这是你太客气了。你的学问性情,在同学里,已经是不可
多得,加上你……”陆无涯说到这里觉得太唐突了,便改口道:“你又比一切人用
功,旁人我不晓得,就我个人而论,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密斯陈,我要说句鲁莽
的话了,将来也不知哪个有福的,得着你作内助哩。”陈国英听了这句话,脸上不
免一红。陆无涯道:“我这是真话,并不是和你开玩笑。我却有点非分的希望,很
想和密斯陈作一个讨论学问的朋友,常常找个地方谈谈,不知道密斯陈赏光不赏光?”
陈国英先听他说有点非分的希望,心里不免一跳,后来听见他说,不过要常在一处
谈谈,却又是没有料到的事。心里明明知道一男一女常在一处,不能没有下文,是
不可答应的。况且今天到游艺园来的本意,原是想把两个人的交涉解决,从此摆脱
关系。照他这样说,不但不能脱离关系,反多一层接近的机会了。但是人家说得冠
冕堂皇,也没有什么理由,好拒绝人家呀。只得说道:“那是很好的事,很希望陆
先生能常常指教我,讨论两个字,我还不配说呢!”陆无涯道:“这些客气话,我
都不必说,密斯陈答应了我这个要求,我是快活得很。那么,我们要不要订一个时
间呢?”陈国英想道:“好啊,又进了一步了。”便说道:“那倒不必,我随时可
以到陆先生那里去请教。”陆无涯想了一想,说道:“也好。”说着话,茶房已经
是端上咖啡来了,陆无涯便拿钱会了账。陈国英道:“我本来要谢谢先生,反而叫
陆先生请了我,这话怎么说?”陆无涯道:“不成问题,不成问题,我们既然是至
好,还拘形式吗?”说着便在大衣袋里面把一瓶香水,和一块红绸手绢拿了出来,
笑嘻嘻的递给陈国英道:“这东西,不过聊表寸心,作一个纪念,密斯陈可不要嫌
少?”陈国英又没有料到他有这一着。受下呢,这个东西,送得太尴尬;不受呢,
又给人家下不去。只得说“多谢多谢”,倒说不出别的什么来。陆无涯道:“我刚
才不是说过吗?我们是不拘形式的呀!”便把东西望陈国英身上乱塞,一定要她收
下。她没有法子再推却,只得收了。陆无涯道:“今天晚上,月色很好,不大很冷,
我们在场地上踏踏月,好不好?”陈国英道:“可以的。”陆无涯听了这话,便在
衣架上,将陈国英的大红毛绳围巾,取在手里。这时茶房正送过手巾来,陈国英当
着人家的面,又不好拦住他,只得罢了。陆无涯却亲亲热热的替她把围巾围上,然
后自己穿上大衣,带着陈国英到外面场地上来。
这时,一轮寒月,照着满地雪白,由这边朝东南望去,看见先农坛里面,一片
旷野,零零落落的黑影,一堆一堆的排着,都是老柏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