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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肚子里没有几个典,外国故事虽然很知道些,又用不上去。第二,这是要分
平仄的,自己对于四声,还不十分熟悉,恐怕要弄错。想到这里,不住的用笔管儿
伸到额角边头发里面去摩擦。踌躇了会子,一想已经对人家说了,不做怎样行呢?
这样一想,又在书架上翻出几部四六文的书,打开看了几篇,打算套上两句,做一
篇赋的起端,他翻了一翻,见有一篇诗集的序,开头一句是,“披萝带荔,楚臣幽
怨之篇”。他觉得这两句念起来很响亮,便套着写了两句,是“敦诗说礼,圣人训
子之篇”。写完自己一念,很顺口,提起笔,就在篇字旁边,圈了几个密圈。马攀
龙一想,这以下,就该一样的用十个字,把上句对起来了。可是这十个字,总要浑
成一点,才可配得过去。记得人家的春联上,常有这样的对子,什么“敦诗说礼,
孝弟力田”,倘若也用“孝弟力田”来对,未免太现成了。咳!金总长问我话的时
候,我赞成他的主张得了,为什么一定还要说做一篇来请教呢?真是找罪受啦。自
己埋怨了自己一阵子,没有办法,还要硬着头皮去做。想了一会子,得了“下帷读
书”四个字,觉得可以对过去。右手拿着笔在墨盒里蘸墨,左手却伸开巴掌,在空
中抚摸,心里在描摹“下帷读书”之下,应该点出个什么人?想了一会子,用“君
子”来对“圣人”,却很工稳,便又写“君子持身之道”六个字。他想一句,凑一
句,慢慢的也就凑到十几句。右手拿着笔,停住不写,左手依旧伸开五指,在空中
抚摩,头却不住的微微摇摆,在空中晃成小圈圈。正在得意忘形之际,只听一阵敲
门响,杨妈打开门来,却是杨女士看电影回来了。马攀龙一想,什么,电影就完场
了,这样夜深了吗?那杨女士支咯支咯,一阵皮鞋声,早连响不断的走了进来。她
在院子里,就说道:“傻瓜,今天的电影真好,你又不去看。”说时,一掀帘子进
来了。她先就笑道:“呵哟!这可了不得,书桌上怎样堆得乱七八糟呀?成了破书
摊子了。”说着,便把手里带回来的一张说明书和一张传单,都丢在马攀龙面前,
说道:“你瞧瞧!”走过来,又夺下马攀龙手上的笔,给他将笔套儿套上,说道:
“这样夜深,别写了。”说着,瞅着他一笑。马攀龙也是个多情种子,他的恋人这
样柔情婉转的叫他去安息,哪里有个不动心的?只是蒙金总长看得起,在教育委员
会里,给他弄上了一个委员,每日坐在家里,要收三百块钱的进项,真少有的事。
况且他一想,作白话文的人,金总长向来是看不起的。我虽不是白话文里面的健将,
可是也有个小小名儿,我们对他那样冷嘲热讽,他偏偏和我很客气,这个人不能不
说他是有肚量的。据金总长说,有几个学校,他要根本改造一下。校长我是不敢存
此奢望,但是教务长或者不难。至低限度,总可以多弄几点钟书教一教。有这样的
趋势,不就此先恭维恭维他,等待何时?要恭维他,第一要迎合那人的心理。他是
主张做骄散兼用一路的古文的,我要想和他永久发生关系,这种文字,是不能不常
做的呢。他这样想着,所以咬着牙齿,决意拚一夜的工夫,将这《劝学赋》,打成
一个草稿。杨花女士劝他去睡,他就详详细细把自己的意思,告诉了杨花,杨花道:
“你是个反对古文的人,现在要改做古文,自然不能合调。你这样勉强的做,仔细
弄出毛病来呢。”马攀龙道:“‘士为知己者死’,那也说不得了。这句话,不是
有‘女为悦己者容’的一句陪笔吗?”说到这里,便嬉皮笑脸的,用指头蘸了一点
水,对杨花脸上一弹。杨花笑着一扭身子,笑道:“你少和我闹,我们辈分不同,
总不成一个局面,我是要回南去的呢,反正我在这里,也是你干你的,我干我的。”
马攀龙笑道:“你要原谅我,今天没有陪你去看电影,那是不得已。”杨花一撇嘴
道:“我管你呢。”她两只手按着桌子把头一偏。马攀龙见她这样娇嗔的样子,真
不忍再拂道她的意思了,笑道:“我就陪你到房里去罢,我这篇赋,只好明天交卷
了。”杨花道:“不是我不让你做,我看你愁眉苦脸的,弄得太吃力,不做也罢。
你要说为那个三百块钱的话,不愿在金总长那里失信,拼了我们都少用两个,不就
省出来了吗?”马攀龙听了这种话,真比吃了一剂凉药还要受用,心里果然也就活
动起来,真个把这篇作而未成功的赋把它丢了。可是心里这么想,文可以不做,和
金士章的关系,可不要脱离了。
到了次日下午,他打听得金士章在贾维新家里去了。他连忙在书架上翻了一本
《墨子》,带在身边,坐了车到贾宅来。到了门口,果然看见停着一辆汽车。马攀
龙这里原是常来的,门房就认得,说道:“金总长在这里呢。”那意思阻止马攀龙
进去。马攀龙会意,笑道:“不要紧,我和金总长也是熟人。”说着,他迳直就往
客厅里走。一进门,看见贾维新和金士章各躺在一张沙发上抽着雪茄说闲话,看见
他进门,都站了起来笑着点头,马攀龙也在下手一张沙发椅上坐下,却把手上那本
书,放在面前小圆桌上。金士章道:“马君勤学的了不得,出门都带书,可谓手不
释卷。”说时,将那书翻着一看,原来是本《墨子》。又道:“马君也喜欢研究墨
学吗?子书里面,我只爱这一部书。”马攀龙笑道:“哪里什么勤学啦,带在车上
看看罢了。我是个穷忙的人,向来这样打经济算盘的,总长说好笑不好笑?”金士
章道:“这有什么好笑?我们正应该如此啦。马君给我做的赋,得了没有?我的月
报,等着发稿子呢。”马攀龙道:“这实在对不住总长。”金士章错会了他的意思,
以为他不敢发表文言的文章。笑道:“你们这些当教员的,真是给学生管服了,将
来连自己每餐吃多少饭,还得学生的同意呢。”马攀龙巴不得如此说,他好借雨倒
台,装着很踌躇的样子,然后又笑道:“总长办报,人家想登稿子还登不上,哪里
会少我一篇稿子?这一期登的头一篇,是总统做的《问心篇》,真是千古不磨之论,
我一念,就把我一篇腹稿吓忘了,这篇东西,有人说是总长代拟的,我就……”说
时,眼睛望着金士章,金士章道:“大意是总统拟的,文字却是我仿造的。”马攀
龙道:“是呀,那篇文字,炉火纯青,我一看就断定是总长的笔墨,难怪外边说是
总长代拟的。”金士章道:“这是我们自己人说话,可不要对外人说,而且意思实
在是总统的意思。”马攀龙道:“总长本来兼总统的秘书,总长和总统代拟,好像
和总统自己做的一样。”说时,他一眼看见金士章的雪茄灭了,正要找火柴。自己
便在雪茄盒子里拿了一根,咖在嘴里,在袋里取出一个铜匣子自来火,将机关一捺,
火就燃着了。他借这个原故,站起身来,隔着桌子,伸过火去给金士章燃着了烟,
然后才坐下来,将自己抽的雪茄点着。
贾维新在一边看见,觉得马攀龙过于客气了。心想难怪金总长说马先生恭敬好
礼,是个君子人。心里这样想着,不觉就望着马攀龙脸上。马攀龙被他这一望,倒
望得有些不好意思。便借故问道:“听到说贵校的学生,闹风潮,闹得很厉害,现
在怎么样了?”贾维新道:“这个我有办法,和总长商量好了,就借这点机会,将
学风切实的整顿一番。谁要闹就开除谁,要是大家都闹,全班开除,重新招生。学
堂可以不办,学风不能不整顿,而且我还有一个办法,请几个有道法的和尚,到大
礼堂上去讲经。”金士章靠在沙发椅上,对他的话,先是很赞成,脑袋像铁锤撞钟
一般,一下一下的向左右摇摆着。忽然一听到说请和尚讲经,就问道:“这是什么
意思?”贾维新道:“我常听见总长宣示总统办学的宗旨,儒书为本,科学应用,
佛说助精神,所以我照此行事。但是功课里面,真加入佛经一门,请两个和尚在讲
堂上念经,似乎不方便。我想了一个折衷办法,单请几个名僧讲经,似乎还使得。
这样一来,对于总统总长一片提倡佛学之心,似乎也体谅得到。”金士章笑道:
“岂有此理,这话哪里是这样讲?维新,你办学的手腕,我很是佩服你,讲到学问
上,你还得用几年苦功。”贾维新想了一个好主意,不料碰了一鼻子灰,满脸涨得
通红,说道:“讲经这样事,我想也是研究学问的事情,未尝不可办。”金士章用
三个指头,在嘴唇上面,左右分别的抚摩着短胡子,微微的笑。
马攀龙总算是解事的,连忙插上一句道:“维新兄,我听得说你在做公债生意,
还好吗?”这句话一问,马攀龙是好意,不料吓得贾维新勃然变色,马攀龙也慌了,
不知道这句话,何以问不得?金士章便对贾维新道:“你说没有做公债买卖,怎么
攀龙也知道了?”马攀龙这才明白,他做公债生意,原是瞒着金总长的。至何以要
瞒着他却不知道。这时又只好再为他解脱,便说道:“我原也不知道,只听人家这
样说。我想这话也靠不住。”金士章道:“做公债生意,那是不要紧,不过我听见
好几个人说,牛斗横他也干这个,本钱就是学堂里的公款。维新若也是一样,你想
这要赚了钱呢,那不成问题,设若把学校里的公款,蚀本蚀掉了,那怎么办?我现
在到底做了官,总比诸位的境遇好些。可是我依然一片青毡,几间老屋,我行我素,
不做一点意外的事,不想发一点意外的财。有许多人劝我做公债,我都不干,何况
你们呢?”一篇话,说得贾维新默然。马攀龙道““不要紧,蚀不了本啦。我看见
报上登着,天天说九六飞涨呢。”金士章笑道:“你这是外行话了。不是公债看涨,
大家就挣钱的。这要是长货的,银子才会在银号里涨水,若是亏货的,就天天要赔
本。公债越涨,他越赔得凶呢。这里面的利弊,一言难尽,书呆子哪里干得?”马
攀龙道:“听总长所说,总长也是内行呢。”这句话,也就平淡无奇,金士章听了,
却弄得吃了哑药一般,解答不出来。搭讪着把他手上的雪茄,放在瓷器烟斗上敲烟
灰。
马攀龙不料今日这样不会说话,动辄得咎,也是默然。于是三个人,都躺在沙
发上抽烟。只是把两只腿来摇曳着。还是金士章会转身,拿起马攀龙放在桌上的
《墨子》看了一看,然后笑说道:“这部书,现在研究的倒还多。其实是几个哲学
教员,对这部书说了两句好话,所以都要看看。若说对这个真能研究一点学问出来,
哪有几个呢?起居饮食,要讲究时髦,读书未尝不要讲时髦。”马攀龙道:“正是
这样,从前我是最爱看子书的,自从这些青年后生之辈,研究哲学,以为时髦,我
就懒得看这些书了。却是有一样书,大家看我也看,而且我还要以先睹为快。”说
到这里便问贾维新道:“你猜是什么书?”贾维新便猜了几样,马攀龙都说不对。
金士章也说了几部书,也没有猜着,倒是马攀龙自己说出来了,就是金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