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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走回兴隆栈,当头遇了丁作之,不觉心中又是一动,好象他知道我亲戚有这桩丑事的一般,十分难过。回头想定了,才觉着他是不知道的,心下始安。作之问我道:“今天晚上彝陵船开,我已经写定了船票,我们要下次会了。”我想了一想,此处虽是开了口岸,人家十分俭朴,没有甚么可销流的货物。至于这里的货物,只有木料、药材是办得的,然而若与在川里办的比较起来,又不及人家了。所以决意不在这里开号了,不如和作之做伴,先回汉口再说罢。定了主意,便告诉了作之,叫帐房写了船票,收拾行李,当夜用划子划到了彝陵船上,拣了一个地方,开了铺盖。
刚刚收拾停当,忽然我伯父的家人走在旁边,叫了我一声,说道:“少爷动身了。”我道:“你来作甚么?”那家人道:“送党老爷下船,因为老爷有两件行李,托党老爷带到南京的。”我心中暗想,既然送甚么小姐到上海,为甚又带行李到南京去呢?真是行踪诡秘,令人莫测了。那家人又道:“方才少爷走了,家人想起来,舅老爷此刻不住在城里,已经搬到新牐长庆里去了。”我点了点头。那家人便走到那边去招呼一个搭客。原来这彝陵船没有房舱,一律是统舱,所以同舱之人,彼此都可以望见的。我看着那家人所招呼的,谅来就是姓党的了,默默的记在心里。歇了一会,那家人又走过来,我问他道:“你对党老爷可曾说起我在这里?”那家人道:“不曾说起。少爷可要拜他?家人去回一声。”我道:“不要,不要。你并且不要提起我。”那家人答应了,站了一会,自去了。
半夜时,启轮动身。一宿无话。次日起来,觉得异常闷气,那一种鸦片烟的焦臭味,扑鼻而来,十分难受。原来同舱的搭客,除了我一个之外,竟是没有一个不吃烟的。我熬不住,便终日走到舱面上去眺望;舱里的人也有出来抒气的。到了下午时候,只见那姓党的也在舱面上站着,手里拿了一根水烟袋,一面吸烟,一面和一个人说话,说的是满嘴京腔。其时我手里也拿着烟袋,因想了一个主意,走到他身边,和他借火,乘势操了京话,和他问答起来。才知道他号叫不群,是一个湖北候补巡检,分到宜昌府差委的。我便和他七拉八扯的先谈起来。喜得他谈锋极好,和他谈谈,倒大可以解闷。
过了一天,船已过了沙市,我和他谈得更熟了,我便作为无意中问起来,说道:“你佇在宜昌多年,可认得一位敝本家号叫子仁的?”党不群道:“你们可是一家?”我道:“不,同姓罢了。”不群道:“这回可见着他?”我道:“没见着呢。我去找他,他已经动身往上海去了。”不群道:“你们向来是相识的?”我道:“从先有过一笔交易,赶后来结帐的时候,有一点儿找零没弄清楚,所以这回顺便的看看他,其实没甚么大不了的事情。”不群道:“你佇再过两个月,到南京大香炉陈家打听他,就打听着了。”我道:“他住在那边么?”不群道:“不,他下月续弦,娶的是陈府上的姑娘。”我听了这话,不觉心下十分怀疑,因问道:“他既然到南京续娶,为甚又到上海去呢?”不群笑道:“他这一门亲已经定了三四年了,被他的情人盘踞住他,不能迎娶。他这回送他情人到上海去了,回来就到南京娶亲。”我听了这话,心里兀的一跳,又问道:“这情人是谁?为甚老远的要送到上海去?”不群道:“他情人本是住在上海的,自然要送回上海去。”我道:“是个甚么样人?”不群道:“这个不便说他了。”我听了这话,也不便细问,也不必细问了。忽然不群仰着面,哈哈的笑了两声,自言自语道:“料不到如今晚儿,人伦上都有升迁的,好好的一个大舅子,升做了丈人!”我听了这话,也不去细问,胡乱谈了些别的话,敷衍过去。不一天,船到了汉口,各自登岸。我自到号里去,也不问党不群的下落了。
我到了号里之后,照例料理了几条帐目。歇了两天,管事的吴作猷,便要置酒为我接风。这吴作猷是继之的本家叔父,一向在家乡经商。因为继之的意思,要将自己所开各号,都要用自己人经管,所以邀了出来,派在汉口,已经有了两年了。当下作猷约定明日下午在一品香请我。我道:“这又何必呢,我是常常往来的。”作猷道:“明日一则是吃酒,二来是看迎亲的灯船,所以我预早就定了靠江边的一个座儿,我们只当是看灯船罢了。”我道:“是甚么人迎亲?有多少灯船,也值得这么一看?”作猷道:“阔得很呢!是现任的镇台娶现任抚台的小姐。”我道:“是甚么镇台娶甚么抚台的小姐,值得那么热闹?”作猷道:“是郧阳镇娶本省抚台的小姐,还不阔么!”我摇头道:“我于这里官场踪迹都不甚了了,要就你告诉我,我才明白呢。”作猷道:“你不厌烦,我就一一告诉你。”我道:“你有本事说他十天十夜,我总不厌烦就是了。”作猷道:“如此,我就说起来罢。这一位郧阳总镇姓朱,名叫阿狗,是福建人氏。那年有一位京官新放了福建巡抚,是姓侯的。这位侯中丞是北边人,本有北边的嗜好;到了福建,闻说福建恰有此风,那真是投其所好了。及至到任之后,却为官体所拘,不能放恣,因此心中闷闷不乐。到任半年之后,忽然他签押房里所糊的花纸霉坏了,便叫人重裱。叫了两个裱糊匠来,裱了两天,方才裱得妥当。到了第二天下午,两个裱糊匠走了,只留下一个学徒在那里收拾家伙。这位侯中丞进来察看,只见那学徒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不觉动了怜惜之心。因问他:”姓甚名谁?有几岁了?“那学徒说道:”小人姓朱,名叫阿狗,人家都叫小的做朱狗,今年十三岁。‘侯中丞见他说话伶俐,更觉喜欢。又问他道:“你在那裱糊店里,赚几个钱一月?’朱狗道:”不瞒大人说,小的们学生意是没有工钱的。到了年下,师傅喜欢,便给几百文鞋袜钱。若是不喜欢,一文也没有呢。‘侯中丞眉花眼笑的道:“既是这么样,你何苦去当徒弟呢?’朱狗笑道:”大人不知道,我们穷人家都是如此。‘侯中丞道:“我不信穷人家都是如此,我却叫你不如此。你不要当这学徒了,就在这里伺候我。我给你的工钱,总比师傅的鞋袜钱好看些。’那朱狗真是福至心灵,听了这话,连忙扒在地下,咯嘣咯嘣的磕了三个响头,说道:”谢大人恩典!‘侯中丞大喜,便叫人带他去剃头,打辫,洗澡,换衣服。一会儿,他整个人便变了样子。穿了一身时式衣服,剃光了头,打了一条油松辫子,越显得光华夺目。侯中丞益发欢喜,把他留在身边伺候。坐下时,叫他装烟;躺下时,叫他捶腿。一边是福建人的惯家,一边是北直人的风尚,其中的事情,就有许多不堪闻问的了。两个的恩爱,日益加深。侯中丞便借端代他开了个保举,和他改了姓侯名虎,弄了一个外委把总,从此他就叫侯虎了。侯中丞把他派了辕下一个武巡捕的差使,在福建着实弄了几文。后来侯中丞调任广东,带了他去,又委他署了一任西关千总,因此更发了财。但只可怜他白天虽然出来当差做官,晚上依然要进去伺候。侯中丞念他一点忠心,便把一名丫头指给他做老婆。侯虎却不敢怠慢,备了三书六礼,迎娶过来。夫妻两个,饮水思源,却还是常常进去伺候,所以侯中丞也一时少不了他夫妻两个。前两年升了两湖总督,仍然把他奏调过来。他一连几年,连捐带保的,弄到了一个总兵。侯制军爱他忠心,便代他设法补了郧阳镇;他却不去到任,仍旧跟着侯制军统带戈什哈。“
正是:改头换面夸奇遇,浃髓沦肌感大恩。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再记。
第八十三回 误联婚家庭闹竟见 施诡计幕客逞机谋
“这一位侯总镇的太太,身子本不甚好,加以日夕随了总镇伺候制军,不觉积劳成疾,呜呼哀哉了。侯总镇自是伤心。那侯制军虽然未曾亲临吊奠,却也落了不少的眼泪。到此刻只怕有了一年多了,侯总镇却也伉俪情深,一向不肯续娶。倒是侯制军屡次劝他,他却是说到续娶的话,并不赞一词,只有垂泪。侯制军也说他是个情种。一天,武昌各官在黄鹤楼宴会,侯制军偶然说起侯总镇的情景来,又说道:”看不出这么一个赳赳武夫,倒是一个旖旎多情的男子!‘其时巡抚言中丞也在坐。这位言中丞的科第却出在侯制军门下,一向十分敬服,十分恭顺的。此时虽是同城督抚,礼当平行,言中丞却是除了咨移公事外,仍旧执他的弟子礼。一向知道侯总镇是老师的心腹人,向来对于侯总镇也十分另眼。此时被了两杯酒,巴结老师的心,格外勃勃,听了制军这句话,便道:“师帅赏拔的人,自然是出色的。门生有个息女,生得虽不十分怎样,却还略知大义,意思想仰攀这门亲,不知师帅可肯作伐?’此时侯总镇正在侯制军后面伺候,侯制军便呵呵大笑,回头叫侯总镇道:”虎儿,还不过来谢过丈人么!‘侯总镇连忙过来,对着言中丞恭恭敬敬叩下头去。言中丞眉花眼笑的还了半礼。侯总镇又向侯制军叩谢过了,仍到后面去伺候。侯制军道:“你此刻是大中丞的门婿了,怎么还在这里伺候?你去罢。’侯总镇一面答应着,却只不动身,俄延到散了席,仍然伺候侯制军到衙门里去,请示制军,应该如何行聘。侯制军道:”这个自然不能过于俭啬,你自己斟酌就是了。‘侯总镇欢欢喜喜的回到公馆里,已是车马盈门了。
原来当席定亲一节,早已哄传开去。官场中的人物,没有半个不是势利鬼,侯总镇向来是制军言听计从的心腹,此刻又做了中丞门下新婿,那一个不想巴结!所以阖城文武印委各员,都纷纷前来道贺。就是藩臬两司,也亲到投片,由家丁挡过驾。有几个相识的,便都列坐在花厅上,专等面贺。侯总镇入得门来,招呼不迭,一个个纷纷道喜,侯总镇一一招呼让坐送茶。送去了一班,又来了一班,倒把个侯总镇闹乏了。忽然一个戈什哈,捧了一角文书,进来献上。总镇接在手里,便叫家人请赵师爷来。一会儿,赵师爷出来了,不免先向众客相见,然后总镇递给他文书看。赵师爷拆去文书套,抽出来一看,不觉满脸堆下笑来,对着总镇深深一揖道:“恭喜大人,贺喜大人!又高升了!督帅劄委了大人做督标统领呢。‘于是众客一齐站起来,又是一番足恭道喜。一个个嘴里都说道:”这才是双喜临门呢!’总镇也自扬扬得意。送过众客,便骑上了马,上院谢委。吩咐家丁,凡来道喜的,都一律挡驾。自家到得督辕,见了制军,便叩头谢委。制军笑道:“这算是我送给你的一份贺礼,倒反劳动你了。‘总镇道:”恩帅的恩典,就和天地父母一般,真正不知做几世狗马,才报得尽!奴才只有天天多烧几炉香,叩祝恩帅长春不老罢了。’侯制军道:“罢了!你这点孝心,我久已生受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