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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千代缓缓正了正衣襟,道:“那么,就此告辞……”
他挥手招过随他前来的内藤与三兵卫,径直出了大门。他的举止如此镇静,甚至有点可恶。亲永夫妇当然没有送行。竹千代之举让人感觉他把关口家的家臣也当作了自己的家臣。亲永却满意地笑了。他回头看着妻子。“怎么样?生性洒脱,光明磊落。不简单,不简单!”
亲永已经错误地认为这两个年轻人是两情相悦的了。“不要担心。”他对阿鹤道,“我去向主公解释……但也不能闹得满城风雨。你年龄较长,不能让世人骂我强行将女儿送给三河人。”夫人沉默不语,阿鹤好像也已失去了反抗的力气。
那天夜里,竹千代如同往常一样,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对于他来说,骏府这里既不是值得他怀念和留恋的土地,也不是让他感到委屈苦闷的地方,当然更非令他憎恨或讨厌。在冈崎时,姑祖母替母亲照顾、呵护着他,在热田和骏府,竹千代都凭借坚韧的性格很快适应了环境,在他生活过的每一个地方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迹。
竹千代这天做了个奇怪的梦。刚开始出现在他梦中的,是哭泣着的阿鹤。阿鹤一边哭,一边向他倾诉。他却异常冷静。但不久,哭泣着的阿鹤变成了阿龟。失声痛哭的阿龟令竹千代受到极大的震动。不知为何,他也变得悲伤起来,想要流泪。梦中,阿龟说过,她讨厌氏真。她这么一说,竹千代也开始讨厌起氏真来。在这种憎恨的心绪中,他反复想象着可能发生的事情,渐渐变得怒不可遏。当听到阿龟说是因为遭到了氏真粗暴的非礼,才伏在石上失声痛哭时,竹千代愤怒得全身发抖。这不仅仅令他愤怒,还强烈地震撼着他的身心。
“好了,不要哭了。”竹千代满腔激愤,一把抱起阿龟,“这样做有负义元大人的恩情,但我竹千代为何要向氏真这个浑蛋屈服?你等着!我去削了那小子的鼻子,给小姐报仇!”
他豪气冲天地说道。就在此时,他突然睁开眼。天色已大亮,外面传来了鸟呜声。
竹千代并未像往常那样一脚踢开被褥,兴奋地站起来。梦里出现的阿龟的面庞,依然鲜明地浮在眼前。
“小姐……”他闭上眼轻声呼唤着,一种软绵绵的温柔的悲伤袭遍全身,他突然想流泪——我喜欢小姐。这就是爱恋吧?
他眼前突然浮现出姑祖母的脸,接着是热田的加藤图书的侄女的脸,然后是身边的人,本多夫人、阿鹤、阿龟……这三人如同三颗水珠一般,在他那逐渐变得明亮起来的眼睑里,开始转动起来。本多夫人令人怜悯,他可以爱她。阿鹤有点让人恼火。还是……阿龟最好。关于阿龟的想象强烈地刺激着竹千代。
“好!”竹千代突然叫了一声,睁开双眼。自己怎么能够将阿龟让给氏真呢?这难道不也是一场战争吗……他猛地掀开被褥。
晨课开始了。
先在庭后靶场射三十次,然后练习刀木,至全身冒汗后,便到小佛像前打坐。平静下来,开始用早餐。仍是两菜一汤。主食是粗硬的糙米,只有两碗,且必须把菜碟子舔干净。早餐结束后,便携石川与七郎和松平与一郎前往智源院,听智源住持讲学。智源教得很认真,因为雪斋禅师每月都要检查两次竹千代的功课。
但这天到智源院不过一刻钟,内藤与三兵卫便来迎他回去,说是今川大人想见他。竹千代只得回到住处去换衣服。本多夫人还停留在此,她帮竹千代换上了一件崭新的衣服。
“怎么样?”竹千代问,然后又叹道,“太招摇了,简直是成人的华丽服装……”
本多夫人远远地打量着竹千代,压低嗓门道:“这是鸟居伊贺守所赠。”
“是他?”
“是。但因为担心今川大人不快,在不事张扬的情况下,特意安排我送过来。”
竹千代点点头,正了正衣襟,“你什么时候回冈崎?”
“两三天内就回去……田地里的庄稼活马上就要开始了。”竹千代出了卧房,领着内藤与三兵卫直奔内城。因顾及义元对他的看法,从未谋面的母亲和冈崎的家臣,为了维护冈崎的名誉,特意给竹千代做了这件衣服,这上面凝聚着母亲和家臣们对他深厚的感情。
不能输给任何人!他暗暗发誓。他恍惚看到自己已然成了这座城池的主人,让氏真等浑蛋跪伏在自己面前。
幻想尽可以天马行空,但眼下却远没有那么尽如人意。二人正要迈进大门时,与三兵卫被挡在了外边,一个与竹千代年龄不相上下的侍童将他引进房间,让他在那里等候。此处有些侍童深得义元和氏真的宠爱,因此竹千代不便以下人待之。
不过今日等的时间却不长,不一会儿,那个叫菊丸的侍童进来道:“竹千代公子,主公在卧房等着您。”这个侍童也视竹千代为乡下佬,经常嘲笑他,但竹千代从不理会。侍童道:“你今日的衣服可真华丽!”
“哦。春天到了,便换了这件衣服。”
“这边请。”竹千代在菊丸的带引下到了卧房的入口。
“噢,竹千代来了。我公务繁忙,许久不曾与你见面,没想到竟长这么高了。”义元的声音裉是柔和,“不要客气。过来!”
竹千代顺从地走到义元身边,坐下。义元刚才似乎在写什么,此时他将砚台推至一边,示意收拾下去。
“竹千代,听说你漂亮地驯服了刑部少辅的那匹烈马。”
“关口大人家中并没有可以称得上烈马的马。”他歪头想了想,认认真真答道。
“嗯?我认为有……而且你驯服了她,对吗?”
竹千代在脑海中逐个回想着亲永马厩里的马,然后答道:“是!”
说“漂亮地驯服”有些勉强,但是因为亲永让他试骑,他便对马厩里的马匹都有个大体的印象。
听到竹千代若无其事的回答,义元“哦”了一声,眼睛眯得更细了。他有点不快,虽然表面上非常冷静,脸色也未见异常,然而嘴角却在微微搐动——他分明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竹千代,刑部少辅之妻是我的妹妹,也就是说和我有血缘关系。究竟是谁鼓动你去驯服那匹烈马的?”
竹千代不明白他所指为何,只好沉默不语。
“是鸟居伊贺,还是酒井雅乐助?总有人让你做这件事吧。”
“没有。”
“什么?没有……那么,这是你自己……是你自己的主意?”
“是。”
“我不妨告诉你,你的家臣们时常到我这里来,哀求将领地和你这个小主君还给他们。因为可怜你父亲,我才特意收留了你,代管了你们的领地。我并没说不返还,但你的那些家臣却误解了我的好意。”义元讪讪地笑着,仿佛在说,那些伎俩根本逃不过他的眼睛。“所以,我想可能是有人给你出了那个主意。首先,你已不是孩子了;而且通过娶我的近亲,以表明绝不背叛骏府的决心……他们大概是想给我这样的印象,以便早些将你赎回冈崎。”
义元大概是从关口亲永口中误解了阿鹤和竹千代的关系,所以竹千代完全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
“竹千代,你可明白我的一番苦心?”
“这……”
“这不怪你。人人都会因一念之差而犯错,此乃人之常情。我只会付诸一笑。但……”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复又严厉起来,“加此一来,你便成了我的外甥女婿,反而不能将你送回冈崎城了!你尚年幼无知,怎能守得住这么重要的要塞。尾张的信长已不足为患,那个浑蛋自从父亲死后,便无法摆脱家族的内部纷争。但美浓的斋藤山城却不可小觑,越后的上杉也……”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还有甲斐、相模……都不乏猛将。能够保护你免受欺凌的,除了我,还有何人?”
竹千代紧紧盯住义元,沉思。连义元都对此事如此重视,可以想见它有多么重要——虽然竹千代已猜测到事情的重要性,但还是没能领会义元的意思。他只弄明白一点:义元决不会向自己的内兄——甲斐的武田让步,更不会屈服于他的舅父——相模的北条。
“因此,我希望你能够努力,成为一员猛将,直到我认为你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守护冈崎城……那之前,我会保护好你。这也算我回报你父亲的情义。”义元语气严厉地说到这里,忽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微笑道:“你说没有任何人挑唆你……但如真有人指使你,你有必要好好训斥你的家臣。你成了我的外甥女婿,却不能尽早返回冈崎城,反而要长期滞留。我怎会轻易让心爱的外甥女婿随便离开呢?你的家臣们可能会说要带你回冈崎城举行元服仪式,但我不同意。我会寻机为你举行仪式。即使举行了仪式,我也不会放你回冈崎城,我要待你成长为可以保护冈崎城的大将。我的一番苦心,你明白吗?你去告诉他们,休要胡闹。”
竹千代凝视着义元,眼睛睁得越来越大。他知道家臣希望尽早迎他回冈崎城。义元的意思好像是说,冈崎的家臣们认为,只要竹千代成了义元的外甥女婿,就可以快点回去了,但他义元却更加不愿意。
外甥女婿?他歪头想着。只听义元又道:“但是话说回来,你还真有几分不一般。”
“……”
“阿鹤虽是我的外甥女,到底是匹烈马……连我都认为,替她找夫家颇为棘手,况且她年龄也不小了,但你却说她不是烈马。小小年纪,竟然轻轻松松地驯服了她。哈哈哈!”
竹千代像是挨了当头一棒。他这才明白义元话中的深意。他明白了义元所谓的“烈马”,不足亲永马厩里的马,而是阿鹤。
“大人!”竹千代高声叫道。他全身冒汗。真是可笑!义元认为竹千代已和阿鹤私订终身,于是义正词严,而竹千代却在想着马厩里的马……竹千代想说义元误会了,但终是忍住。他的内心,各种想法如电光石火般激烈碰撞,不由生出警惕之心。这究竟是义元的误解呢,还是一个阴谋?
若他回答不当,将被义元逼到更加尴尬的境地,那些为他呕心沥血、苦苦挣扎着的家臣们,将如何是好?
“哈哈哈……”义元放声大笑,“看你脸红成那样,好好……不愧是阿鹤。”
其实,义元除了想向对方展示自己的度量之外,还饶有兴趣地想从这个异常冷静的小家伙身上窥探一些女人的秘密。部分原因是义元自己的夫人也像匹烈马,经常让他感到手足无措,大概由于她是武田信虎的女儿,继承了父亲的勇气之故。
“别碰我,去找你那些侍童吧。”
心情不快的时候,她总是直率地拒绝义元。因为曾经在寺院待过的义元耽于男色,宠幸许多侍童。这样做的结果,是令义元更加觉得女人难以理喻,从而越来越喜好男色。侍童对于主人的感情是出于渴慕和忠诚,是一种奴隶式的献身行为,但女人的感情却绝非如此。女人喜欢耍弄手腕,争风吃醋,且目光短浅。就连氏真,也开始厌烦起女人来,感慨“还是男人好”。在义元眼中,长大成人的阿鹤,是具有典型女人气质的女子,而这三河的小家伙,居然轻易就驯服了她。
“她最初是不是很老实,渐渐就不听话了,或者,在你面前特别顺从?”
竹千代一边匆匆忙忙梳理自己混乱的思绪,一边嘴上胡乱应着:“是。”
“是?那么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