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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成缓缓以手势制止了她。“您不要这样说。对于治部大辅将主公扣留在骏府做了十三年人质一事,冈崎城里至今有许多人愤恨不已。”家成像是在劝诫一个行事欠思量的孩子,语气略带责备。
濑名姬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但她不得不控制情绪和措辞。
义元对松平家的照应,在骏府人眼中和冈崎城眼中,居然有如此巨大的差异——意识到这一点,濑名姬更加感到自己的存在微不足道。“你是说,冈崎人对这门婚事十分满意喽?”
“是。”
“好,不要再说了。我去问问主公,看他这样做是否对得起今川氏。”
石川家成装作没有听见,径自道:“主公好像过来了。”
太阳还未收起它最后的一丝光线。家康很少这么早过来,他今天恐是出于对女儿阿龟的感情。
“主公到!”外面传来神原小平太的声音,他今年春天才刚到家康身边。
小平太虽已十五岁了,却还未举行元服仪式。他提着武刀,紧紧跟在家康身后。他对未能举行元服仪式一事耿耿于怀,十分羡慕已经举行了仪式的本多平八郎,但家康对此并不在意。“不可性急。”家康偶尔会这样说,他对小平太的心思装作似懂非懂。
传来侍女们匆匆出迎的脚步声,家康好像进了休息室。阿万匆匆跑来向濑名姬禀报。濑名姬穿上阿万拿来的衣服,照了照镜子,出了卧房。她脸色铁青,不满之情表露无遗。
“主公……”她刚一开口,但喉咙好像被什么堵住了,满腹除了怒气,还是怒气。家康没有在意濑名姬异常亢奋的情绪,望着庭院说道:“天气不错,银河也很美。你还好吧?”
“主公!”濑名姬不再控制自己,眼泪刷刷地流淌下来。“听说您今天已经更名为家康了?”
“我必须下决心了。这是个好名字。”
“那么……今川大人如在九泉有知,定会很高兴。”
“也许吧。人必须自立,这是对先人最好的报答。”
濑名姬如同崩溃了一般,软倒在丈夫身上,像个孩子似的呜呜哭了起来。“他怎么可能高兴?您这样做,等于和骏府完全断绝了关系……您不过是想证明自己如今已强大了……”
家康对妻子的任性毫不在意。“今天是七夕节,是阿龟的节日。把阿龟带来,我想见她。”
濑名姬仍然依偎在家康身上,饮泣不止。“是。奴婢马上带小姐过来。”阿万偷眼看着,小心翼翼地站起身。
阿万将衣饰亮丽的阿龟领到家康面前时,濑名姬还在流泪。她似乎想利用眼泪从丈夫那里博得几句温柔的安慰。站在家康身后的神原小平太像个木偶般手持武刀,不知所措。如果无人发话,筑山夫人的哭声大概不会停止,但家康并未出言安慰。
“阿龟,噢,变漂亮了。来,到我这里来。”
“是。”阿龟看了看母亲,无动于衷。父亲的心情似乎很好。他们没争吵,只是母亲一个人在哭泣。阿龟早已习惯了毋亲懦弱与骄横并存的脾气。
“阿龟长大了。你知道今晚祭拜的是谁吗?”
“祭拜织女。”
“聪明的孩子!你看,天上那么多星星,其中有一颗是属于你的。”
“我的星星……在天上?”
“对呀。那不应该是一颗悲伤的星星……只要我们用心培育,你一定可以长成一个好孩子,一定能够生活在幸福之中。”
此时,一直埋头哭泣的濑名姬突然抬起脸。“不……不……决不能让她嫁到仇人家中!”
“你说什么?”
“竹千代未来的妻子!你不是没有和我商量,就决定娶织田家的小姐了吗?”
“那件事,大概有人告诉你了吧。我本想亲自对你说。”
“竹千代还小,织田家的小姐也还刚能走路。你勉强为他们定下亲事,如果他们将来不能和睦相处,如何是好?”
“不会。男人和女人总会亲密起来。”
“不,不会。我们当年年纪已不小,也曾慎重考虑,还不尽如人意,何况他们!父亲为了实现野心,就随随便便为儿子定下一门陌生的婚事……”
“筑山!”家康厉声道,“不可胡说!”
“胡说?我身为竹千代的母亲……不,您的夫人,不得不表明对这桩婚事的反对。”
“不要胡说!”
“我没有胡说。我是为竹千代未来的幸福考虑。”
家康轻轻放下阿龟。“你不知这是一个乱世吗?”
“您不要岔开话题。”
“你难道认为这个乱世会容许人拥有所谓的幸福?在这个世上,贫弱就会被消灭。为了生存,必须去杀人。难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可以自由选择所爱?我的祖母,因为天生貌美,经历了被迫五次改嫁的悲惨命运……岂止是她,你看看那些为了糊口不得不到京城御所中做事的女子,尽管她们担惊受怕,却要在背地里出卖青春和肉体……这才是乱世的真面目。”
濑名姬对于家康的话置若罔闻。在骏府城的和风细雨中长大的她,任性而固执,她不懂得这个乱世。
“您说得越来越离谱了。濑名姬不是那些被迫出卖贞洁的女子。竹千代也不是会死于非命的软弱男子。不要去结这门毫无缘分的亲事。”
家康轻轻抿了抿唇,闭口不言。神原小平太也不想再听濑名姬说话。
“小平太,阿万,把阿龟带下去。”过了一会儿,家康淡淡地说道,然后转过头,茫然地望着窗外。夕阳西下,和煦的微风轻轻摇晃着樱树叶,忧伤油然而生,让人昏昏欲睡。女人呀……家康心里想着,不禁长长叹了口气。他感觉自己和濑名姬之间,横亘着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但女人并不都如此,饭尾丰前的遗孀吉良夫人、花庆院的可祢,和她们相比,濑名姬就像堵在喉咙里的浓痰,让家康厌烦而又无可奈何。
大概正如濑名姬所说,他们的结合不是双方自愿的,而是今川氏和松平氏的一桩策略婚姻。但在这种世道,人们根本无暇讨论这种婚姻是否合理。
在骏府做人质的竹千代有拒绝濑名姬的自由吗?那时的竹千代,便要依靠这种婚姻去拯救可怜的冈崎人的生命,这是当时唯一的目的。如果濑名姬能理解这一点,就会怀着悲哀的心情,坦然接受这些层出不穷的悲剧。
“主公,就算我强烈反对,您还要一意孤行?”
家康的视线仍然没有离开庭院。“我要给你清楚的解释。你了解织田家现在的势力吗?”
“不。我只知道织田氏是今川氏的仇敌。”
“你先平静一下。织田氏为何成了今川氏的仇敌?”
“义元大人、我的舅父,被织田所杀。”
“他为何会被织田家杀死,你可想过?今川氏主动攻进织田的领地,却被人家取了首级。”
“那又怎么样?”
“你静一静!义元身为骏河、远江、三河三国之守,主动挑起战争,为什么竟被杀?你难道不认为织田氏的气势已胜过今川了吗?”
“……”
“连今川大人都不能打败的尾张军,让我去对付,你觉得我能取胜吗?你难道没有发现,是力量对比下,我才作出这样的决定吗?”
濑名姬忽然古怪地笑了。“那么,主公是想让竹千代为您的软弱付出代价?哈哈,原来主公甘心做一个软弱之人。”
家康的眼神突然变得严厉,他强忍怒气,转过头盯着妻子。他凌厉的眼神让濑名姬震惊万分。她非常清楚嘲讽会在多大程度上激怒男人。愤怒的家康或许会将扇子或扶几向她砸来……濑名姬不禁全身发紧,但家康终于控制住怒气。“夫人。”
“是。”
“其实,我们也是策略婚姻的牺牲品,这一点你恐也不会反对。”
“正因为没有忘记,我才不想让竹千代承受同样的不幸。”
“好。不让他承受这种不幸。”家康的声音很低沉,“如果你认为竹千代幸福与否仅仅取决于婚姻,那我无话可说。”
“那么,您想过解除婚约吗?”
家康轻轻点点头,又道:“但联姻是信长主动提出,若解除婚约,他定会勃然大怒。那时又当如何?”
“你告诉他,这对织田小姐也不公平,不就结了?”
“倘若他听不进去,反而认为松平氏没有结盟的诚意,趁机向冈崎宣战,那又当如何?”
“这……”
“那时是否该抱着必死的决心和他一战?我拼个鱼死网破,你也不能再活在世上,还有竹千代、阿龟、家臣、领地、城池……”家康慢吞吞地掰着手指头。
“您太怯懦了。”濑名姬全身颤抖地嚷道,“其实您刚才答应解除婚约,不过是缓兵之计,还是想说服我。”
家康长长地舒了口气。“也未必。”
“未必?”
“我知道你是在为竹千代的前途着想。既然我们迟早要灭亡,与其让竹千代将来日日忍受痛苦,不如立刻战死,也可以早早脱离苦海。”
濑名姬怒眼圆睁,紧闭着嘴唇。她本已陷入狂怒,但家康带着讽刺意味的话竟让她渐渐恢复了理智。究竟是英勇战死,还是接受尾张的小姐,苟且偷生?一个人面临生死抉择时,婚姻的确不再是幸福与否的唯一标准,濑名姬虽然极不情愿,却也不得不同意家康的看法。
“夫人。”家康继续说道,他的每一句话都深深地嵌入濑名姬的内心。“我觉得,织田信长很了不起。骏府在松平氏衰败和备受挫折时做了什么?恐怕你不会忘记。他们要求我到骏府去做人质。现在,如果信长也提出同祥的要求,该怎么办?为了整个家族,为了冈崎,恐也只有强忍泪水将竹千代送到清洲去做人质……”
“你无论如何不情愿,但身为大将,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别人杀自己的家臣,蹂躏自己的领民。如果信长让我们交出竹千代,我也只能依他。你明白吗?但信长没那样做,而是主动将女儿送到冈崎来,以此要我与他结盟……交出竹千代与接受尾张的小姐,什么更为有利……”家康微微闭上双眼,声音也越来越低。
濑名姬再次放声大哭。过去那个自由任性的今川义元的外甥女,如今一步步从高高在上的地方跌落,落到悲惨的境地,成为一个普通的母亲,这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
“织田信长的做法无可挑剔,我不得不答应。你明白吗?”
濑名姬激动得浑身发抖。她想大喊,但喊不出来。信长和家康,尾张和三河,这一切让濑名姬忍无可忍。然而,她觉得最荒唐的是,她不得不接受这一现实,否则就无法生存。对于将这种荒唐事实赤裸裸地展示在自己面前的丈夫,濑名姬充满怨恨。
“你可明白,这个乱世不允许有情的男女走到一起,所以我……”
忽然,濑名姬将手中的茶碗砸向院中。砰砰几声,摆放在祭桌上的供品洒落一地。
家康顿时脸色煞白。一直强忍怒气,苦口婆心解释,令他辛苦而郁闷,却得到如此回应。他两眼燃烧着怒火,猛地抓住扶几,却没有扔过去。
“浑蛋!”他大喝一声,站起来,想马上离开这里。
“您想逃避吗?怯懦的人——”濑名姬想要匆匆忙忙站起来,不小心踩到了衣服,摔倒在地。“主公!”
家康已怒气冲冲地向门口走去。濑名姬还在叫嚷,但声音已模糊了。家康走到玄关,忽然,身后传来阿龟的声音:“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