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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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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次,关于思陵御书一事,详见杜于皇濬变雅堂文集柒“松风宝墨记”,茲不移录。恪昔年曾于完白山人后裔家见崇祯帝所书“松风水月”四字,始知于皇此文中“端劲轩翥”之评,非寻常颂圣例语。邓氏家之思陵御书自与云美所藏者不同物,初未解此三百年前国家民族大悲剧之主人翁何以喜作“松风”二字之故,后检杨留垞钟义雪桥诗话续集壹云:“顾云美庐阊门外,半潭绕屋,引水自隔。庄烈帝御书‘松风’二大字,云美得之某司香,遂揭于斋中。顾黄公景星为赋诗四首,卒章有云:奇峰名淑景,御坐正当中。五粒皆银鬣,双珠倚玉童。谓万风山淑景峰有石刻御坐,二白松覆焉。”然则世上留传崇祯帝“松风”手迹不止一本者,殆与景山石刻御坐有关耶?俟考。

顾氏河东君传,寅恪所得见者,节略之本不计外共有四本,即罗刖存振玉礼在斯堂业书塔影园集本(第壹卷),范声山锴华笑庼杂笔本(第壹卷),缪筿珊荃孙秦淮广记本(第贰之肆),及葛雍吾昌楣蘼芜纪闻本(卷上)。四本中以范本为最善,茲悉依此本移录,其他诸本与范本异者皆不一一标出也。

复次,罗振玉贞松老人外集叁“顾云美书河东君传册跋”略云:

顾云美撰柳蘼芜传并画象真迹,乙已冬得之吴中,传载蘼芜事实甚详。吴人某所著野语秘汇,述虞山被逮时河东君先携重贿入都,赂当道,乃得生还。其权略尤不可及,可谓奇女子矣。传中记蘼芜初归云间孝廉为妾,殆先适陈卧子,他记载所未及。其归虞山在明亡前三年,时年二十四。至癸卯下发,年四十有六,逾年而值家难。光绪丁未三月将取付影印,以贻海内好事者,俾益永其传,并缀辞于后。上虞罗振玉刖存父。

寅恪案:刖存先生以“云间孝廉”为陈卧子,五十年前能作此语,可谓特识。但其于河东君适牧斋后尚称之为“蘼芜”,又言其携重贿入都,俾牧斋得脱黄毓祺之案及癸卯岁年四十六下发等事,皆不免差误。详见有关各节所论,茲不辨及。

顾传云:

河东君者,柳氏也。初名隐雯,继名是,字如是。为人短小,结束俏利,性机警,饶胆略,适云间孝廉为妾。孝廉能文章,工书法,教之作诗写字,婉媚绝伦。(塔影园集壹河东君传“婉媚绝伦”作“风气奕奕”。)顾倜傥好奇,尤放诞。孝廉谢之去。

寅恪案:云美此传于河东君之本来姓氏籍贯及在“适云间孝廉为妾”以前之事迹不道及一字,当有所隐讳,未必绝不能获知其一二也。职是之故,不得不取其他史料以补此间隙。但此段时间材料极少,又多为不可信者,故今仅择其材料直接出于与河东君有关之人者,以之为主,而参取后来间接传闻者以补充之,其间若有诬枉或不可信者则稍加校正。固不敢谓尽得其真相,然亦不至甚远于事实也。

茲引王沄虞山柳枝词之前先略述胜时之事迹,盖王氏乃最反对河东君之人,其所言者固不可尽信,然诬枉之辞外亦有一二真实语,实因其人与陈子龙及其家属关系密切,所知河东君早岁事迹必较多于顾云美,特恨其具偏隘之见,不欲质直言之耳。

乾隆修娄县志贰伍沄传略云:

王沄字胜時,幼为陈子龙弟子,处师生患难时卓然有东汉节义风。以诸生贡入成均,不得志。著有辋川稿。

李叔虎桓耆献类征初编肆肆肆顾汝则传,下附王沄事迹,引章有谟笔记略云:

陈黄门子龙殉难后,夫人张氏与其子妇丁氏居于乡,两世守节,贫不能给。王胜时明经沄常周恤之。

及陈忠裕全集年谱下附王沄撰“三世苦节传”略云:

岁在癸酉(康熙三十二年)仲春之吉,孺人命从侄倬來,知予子栘有女孙同岁生,请问名。予额手曰:此小子宿心也,敬闻命矣。乃告于先祠,以女孙字世贵焉。(寅恪案:世贵乃陈子龙之曾孙。)

寅恪案:王胜时文章行谊卓然可称,然其人憎恶河东君,轻薄刻毒丑诋之辞见诸赋咏者不一而足,以常情论似不可解。明季士人门户之见最深,不独国政为然,即朋友往来家庭琐屑亦莫不划一鸿沟,互相排挤,若水火之不相容。故今日吾人读其著述,尤应博考而慎取者也。胜时孙女之字卧子曾孙,结为姻亲,时间固甚晚,然其与陈氏家庭往来在卧子生存时已然,卧子死后胜时周恤其家备至,即就卧子夫人张氏欲与胜时之家结为姻亲一事观之,可以推知矣。

据陈忠裕全集所载陈子龙自撰年谱上崇祯二年己巳条云:“(祖母高)太安人以予既婚,遂谢家政。予母唐宜人素善病,好静,不任事,乃以管钥属予妇,予始有晨昏之累矣。”及年谱下附王沄撰“三世苦节传”略云:“(张)孺人通诗礼史传,皆能举其大义,以及书筭女红之属,无不精娴,三党奉为女师。有弟五人,庄事女兄如伯兄然。孺人屡举子女,不育。为置侧室,亦不宜子。孺人心忧之,乃自越遣人至吴,纳良家子沈氏以归。”则知大樽之妻张氏为一精明强干而能治家之人,故入陈氏之门不久其祖姑高氏即授以家政也。假使王氏称其能通书史大义之语非出阿私,然绝不能如河东君才藻博洽可与卧子相互训和者,自不待论。傥若张氏转移其待诸弟之威严以临其夫,则恐卧子闺门之内亦不得不有所畏惮顾忌也。又观其为大樽选纳良家女沈氏为妾一端,知大樽之娶妾张氏欲操选择之权,更以良家子为其意中之对象。如取以与牧斋夫人陈氏相较,则牧斋用匹嫡之礼待河东君,而陈夫人亦无可如何,安之若命者,诚大不侔矣。

复观牧斋之子孺饴(孙爱)所辑“河东君殉家难事实”中“柳夫人遗嘱”云:“我来汝家二十五年,(寅恪案:“汝”字指其女,即赵管妻。)从不曾受人之气。”呜呼!假使河东君即仅在陈家二十五月,甚至二十五日,亦不能不受人之气,尤不能不受张氏之气,而张氏更不能如牧斋夫人之受河东君之气,可以断言无疑也。河东君之与大樽,其关系虽不善终,但两方之情感则皆未改变,而大樽尤缱绻不忘旧欢,屡屡形之吟咏。然则其割爱忍痛,任河东君之离去而不能留之者,恐非仅由河东君之个性放诞使然,亦实因大樽妻张氏之不能相容,即不能受河东君之气如牧斋夫人者,有以致之也。

河东君所以不能见容于大樽家庭之事实及理由,王胜时必从张氏方面得知其详。三百年前陈氏家庭夫妇妻妾之间,其恩怨是非固非吾人今日所能确知,既非负古代家属委员会之责者,自不必于其间为左右袒,或作和事老。是以此点亦不须详考。但应注意者,则胜时为大樽嫡妻张氏之党,故其所言者皆张氏一面之辞,王氏既不能不为其尊者即大樽讳,又不能不为其亲者即张氏讳,于是遂陈没其师及张氏与河东君之关系,而转其笔锋集矢于河东君矣。苟知此意,则王氏所述河东君之事迹不可尽信,止能供作参考或谈助,而不必悉为实录,亦甚明也。

王氏之后复有钱钝夫肇鳌著“质直谈耳”一书,亦述河东君早岁轶事,其言颇有与王氏类似者。然据此书钱大昕序云:“吾弟钝夫以暇日撰次生平所见闻,可喜可愕,足资征劝者,汇为一编,名之曰质直谈耳。”又光绪修嘉定县志贰捌艺文别集门载:“巢云诗草。钱肇鳌著。诗规摹盛唐。”则是钝夫生年甚晚,其书所述河东君事自得之辗转间接之传闻。巢云诗草不知尚存否?

茲取王钱两氏所言河东君最初轶事,参以陈子龙及宋征璧暨与河东君直接有关之人所作诗篇,考辨论证之如下。

王沄辋川诗抄肆“虞山柳枝词”第壹首云:

章台十五唤卿卿,素影争怜飞絮轻。(“影”及“怜”二字可注意。)白舫青莲随意住,淡云微月最含情。(“云”字可注意。自注云:姬少为吴中大家婢,流落北里。杨氏,小字影怜,后自更姓柳,名是。一时有盛名,从吴越见诸名士游。)

钱肇鳌质直谈耳柒“柳如之轶事”条(寅恪案:原文“之”字乃“是”字之误,下文同。参仲虎腾盛湖志补肆杂识门及葛昌楣君蘼芜纪闻上。)云:

如之幼养于吴江周氏为宠姬,年最稚,明慧无比,主人常抱置膝上,教以文艺,以是为群妾忌。独周母喜其善趋承,爱怜之。然性纵荡不羁,寻与周仆通,为群妾所觉,谮于主人,欲杀之。以周母故,得鬻为倡。其家姓杨,乃以柳为姓,自呼如之。居常呼鸨母曰鸨,父曰龟。

综合王钱两氏所述,河东君最初果为何家何人之婢或妾,并在何年至此家,出而流落人间耶?茲据与河东君直接有关者之所传述以考定之。

宋征璧含真堂诗稿伍秋塘曲并序云:

宋子与大樽泛于秋塘,风雨避易,则子美渼陂之游也。坐有校书,新从吴江故相家流落人间,凡所叙述、感慨绝不类闺房语。且出其所寿陈征壁君诗,有“李卫学书称弟子,东方大隐号先生”之句焉。(寅恪案:陈眉公严妻幽事载其清平乐下半阕云:闲来也教儿孙,读书不为功名。□□浇花酿酒,世家闭户先生。可与河东君“大隐号先生”之句相印证。)陈子酒酣,命予于席上走笔作歌。

江皋萧索起秋风,秋风吹落江枫红。楼般箫喜互容与,登山涉水秋如许。江东才人恨未消,郁金玛瑙盛香醪。未将宝剑酬肝胆,为觅明珠照寂寥。不辞风雨常避易,鲤鱼跃浪秋江碧。长鲸泄酒□未醉,今夕不知为何夕。校书婵娟年十六,雨雨风风能痛哭。自然闺阁号铮铮,岂料风尘同琭琭。绣纹学刺两鸳鸯,吹箫欲招双凤凰。可怜家住横塘路,门前大道临官渡。曲径低安宛转桥,飞花暗舞相思树。初将玉指醉流霞,早信平康是狭邪。青鸟乍传三岛意,紫烟便入五侯家。十二云屏坐玉人,常将烟月号平津。骅骝讵解将军意,鹦鹉偏知丞相嗔。湘帘此夕亲闻唤,香奁此日重教看。乘槎拟入碧霞宫,因梦向愁红锦段。陈王宋玉相经过,流商激楚扬清歌。妇人意气欲何等,与君沦落同江河。我侪闻之感太息,春花秋叶天公力。多卿感欢当盛年,风雨秋塘浩难极。

寅恪案:让木此诗乃今日吾人所知河东君早期事迹最重要材料之一。据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六年癸酉条云:“文史之暇,流连声酒,多与舒章倡和。今陈李唱和集是也。”卧子原作“秋潭曲”载陈李唱和集中,即在崇祯六年秋间所作,第贰章已略引之矣。同为此游四人之内,河东君不论外,尚有彭燕又宾一人,其人亦当有诗纪此游,惜今未能得见,亦可不论。秋潭或秋塘者,据陈忠裕全集拾“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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