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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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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为洛神,其叁捌回为“林潇湘魁夺菊花诗”,盖由作者受东坡集壹伍“书林逋诗后”七古“不然配食水仙王,一盏寒泉荐秋菊”句之影响。至卧子则深鄙苏诗,所赋“水仙花”诗与此无涉,固不待辨。但文选壹玖曹子建“洛神赋”题下李善注云:“汉书音义,如淳曰,宓妃,宓义氏之女,溺洛水为神。”卧子或有取于此而以“水仙花”目河东君,亦未可知也。俟考。)考当时文人目河东君为洛神者多矣,如前引卧子“吴阊口号”十首之十云“芝田馆里应惆怅,枉恨明珠入梦迟”及“水仙花”七律云“虚怜流盼芝田馆,莫忆陈王赋里人”,又汪然明汝谦春星堂诗集叁游草中为河东君而作之“无题”云“美女如君是洛神”等,可为例证。若河东君戏作此赋乃是因誉己为“洛神”之男性名士而发者,则依下所考证,然明赋“无题”诗在崇祯十一年戊寅,此年然明已六十二岁,暮齿衰颜,必无“神光离合,乍阴乍阳”之姿态,故其诗亦云“老奴愧我非温峤”殊有自知之明。河东君所指之“男洛神”,其非然明固不待辨。至卧子赋“吴阊口号”在崇祯五年壬申,年二十五岁,赋“水仙花”诗在崇祯七年甲戌,年二十七岁,此数年间卧子与河东君情好笃挚,来往频繁,卧子正当少壮之年,才高气盛,子建赋“神光”之句自是适当之形容,况复其为河东君心中最理想之人耶?宜其有“男洛神”之目也。自河东君当日出此戏言之后,历三百年,迄于今日,戏剧电影中乃有“雪北香南”之“男洛神”,亦可谓预言竟验者矣。

二,据汪然明“无题”诗“美女如君是洛神”之句,知汪然明赋诗时必已先见“男洛神赋”然后始能作此语。汪然明既作于崇祯十一年秋季,则此赋作成之时间自当在此以前无疑。此赋序中有“偶来寒漵”之语,则当作于秋冬之时。河东君于崇祯八年春间与卧子同居,是年首夏离卧子别居,秋深去松江往盛泽归家院,故八年秋冬以后数年河东君之心境皆在忧苦中,其间虽有遇见卧子之机会,当亦无闲情逸致作此雅谑之文以戏卧子。由此言之,此赋应作于八年以前即七年秋冬之时也。又赋序有“友人感神沧溟”,赋中有“协玄响于湘娥,正匏瓜于织女”等语,颇疑河东君此赋乃酬答卧子“湘娥赋”之作。

检陈忠裕全集贰“湘娥赋”之前二首为“为友人悼亡赋”,其序略云:“同郡宋子建娶妇徐妙,不幸数月忽焉陨谢。宋子悲不自胜,命予为赋以吊之。”及同书壹捌平露堂集载“送宋子建应试金陵,随至海州成婚”五言排律一首,考宋存标此次应试乃应崇祯九年丙子科江南乡试,其在海州成婚疑当在是年秋,其妻徐妙婚后数月即逝,时间至迟亦不以超过十年春间,可知卧子为子建作赋当在崇祯十年也。若依此推论,则“湘娥赋”似为十年以后所作。但“为友人悼亡赋”之前为“琴心赋”(同书同卷),“琴心赋”之前为“秋兴赋”(同书壹),其序略云:“潘安仁春秋三十有二,作秋兴赋。余年与之斋,援笔续赋。”又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十二年己卯条略云:“是年予春秋三十二矣。感安仁二毛之悲,遂作秋兴赋。”则是崇祯十二年之作品列于崇祯十年作品之前。今陈忠裕全集所载诸赋,其作成之年月实不能依卷册及篇章排列之先后而推定,故“湘娥赋”虽列于“为友人悼亡赋”之后,亦不可拘此认其为崇祯十年以后之作品,殊有作于崇祯八年以前即七年秋冬间之可能也。今以此赋作成时间无确定年月可考,姑依河东君与卧子关系之一般情势推测,附录于崇祯七年甲戌之后,尚待他日详考,殊未敢自信也。

此赋传写既有讹脱,复惭俭腹,无以探作者选举之渊深,除就字句之可疑者及出处之可知者略著鄙意附注于原文之下外,茲举此赋辞语之可注意者稍述论之于下。

赋云:“骋孝绰之早辩,服阳夏之妍声。”

寅恪案:河东君以“孝绰”及“阳夏”比“感神沧溟”之“友人”。检梁书叁叁刘孝绰传(参南史叁玖刘孝绰传)略云:“孝绰幼聪敏,七岁能属文。舅斋中書郞王融深赏异之,常与同载适亲友,号曰神童。父绘斋世掌诏诰,孝绰年未志学,绘常使代草之。”宋书陸柒谢灵运传(参南史壹玖谢灵运传)略云:“谢灵运陈郡阳夏人也,幼便颖悟。少好学,博览群书。文章之美江左莫逮。”同书伍叁谢方明传附惠连传(参南史壹玖谢方明传附子惠连传)云:“子惠连,幼而聪敏,年十岁能属文。”南齐书肆柒谢脁传(参南史壹玖谢裕传附脁传)云:“谢脁字玄晕,陈郡阳夏人也。少好学,有美名,文章清丽。”然则河东君心目中之刘谢为何人耶?

见卧子自撰年谱上万历四十六年戊午(寅恪案:是年卧子年十岁)条云:先君(寅恪案:卧子父名所闻)教以春秋三传庄列管韩战国短长之书,意气差广矣。时予初见举子业,私撰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及尧以天下与舜二篇。先君甚喜之。

同书天启元年辛酉条略云:先君得弄部郞,改工部郞。每有都下信,予辙上所为文于邸中。先君手为评驳以归。择其善者以示所亲,或同舍郞。是时颇籍籍,以先君为有子矣。

明史贰柒柒陈子龙传云:生有异才。工举子业,兼治诗赋古文,取法魏晉,骈体尤精。

故河东君取刘谢以方卧子殊为适当。后来河东君于崇祯十三年与汪然明书(柳如是尺牍第贰伍通。见下所论。)称誉卧子云:“间恬遏地,有观机曹子,切劘以文。其人邺下逸才,江左罕俪。”又可与此赋所比配者参证也。

夫卧子以才子而兼神童,河东君以才女而兼神女,才同神同,其因缘合,殊非偶然者矣。论者怀疑宋辕文亦云间世冑,年少美才,与河东君复有一段寒水浴之佳话,此“出水芙蓉”(可参文选壹玖曹子建洛神赋“灼若芙蕖出绿波”句)足当男洛神之目而无愧。但此赋序云“友人感神沧溟”,赋中又有“协玄响于湘娥,正匏瓜于织女”之语,今卧子集內实有“湘娥赋”一篇,与河东君所言者相符应,而辕文作品中尚未发现与男洛神赋有关之文。职是之故,仍以男洛神属之卧子,而不以之目辕文也。噫!卧子抗建州而死节,辕文谀曼殊以荣身。孔子曰:“不有祝驼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难乎免于今之世矣。”(论语雍也篇)岂不诚然哉?豈不诚然哉?

又此赋云:“听坠危之落叶,既萍浮而无涯。”

寅恪案:此两句出处已于上录此赋原文句下标出,不待更论。盖河东君取材于江陆赋语,自比于孤臣孽子,萍流浮转,男洛神一赋其措辞用典出诸昭明之书似此者尚多,不遑详举。由此言之,河东君受卧子辈几社名士选举影响之深,于此可窥见一斑矣。

复检戊寅草中有“听钟鸣”及“悲落叶”二诗,绎其排列次序似为崇祯六年癸酉所作。若推测不误,则此赋之语亦与“悲落叶”诗有关。此两诗实为河东君自抒其身世之感者,其辞旨尤为凄恻动人,故迁录之于下,当世好事者可并取参读之也。

“听钟鸣”并序云:

钟鸣叶落,古人所叹。余也行危坐戚,恨此形骨久矣。况乎恻恻者难忘,幽幽者易会。因仿世谦之意,为作二词焉。

听钟鸣,鸣何深,妖栏妍梦轻。不续流苏翠羽郁清曲,鸟啼正照青枫根。一枫两枫啼不足,鹍弦烦激犹未明,悽悽胐胐伤人心。惊妾思,动妾情,妾思纵陈海唱弯弧君不得相思树下多明星。(寅恪案:“动妾情”下疑有脱误,未能补正。)用力独弹杨柳恨,尽情啼破芙蓉行。月已西,星已沉;霜未息,露未倾。妾心知已乱,君思未全生。情有异,愁乃多;昔何密,今何疏。对此徒下泪,听我鸣钟歌。

“悲落叶”云:

悲落叶,重叠复相失。相失有时尽,连翩去不息。鞞歌桂树徒盛时,乱条一去谁能知。谁能知,复谁惜。昔时荣盛淩春风,今日飒黄委秋日。凌春风,委秋日,朝花夕蕊不相识。悲落叶,落叶难飞扬。短枝亦已折,高枝不复将。愿得针与丝,一针一丝引意长。针与丝,亦可量。不畏根本谢,所畏秋风寒。秋风催(摧?)人颜,落叶催(摧?)人肝。眷言彼姝子,落叶诚难看。

寅恪案:世谦者,南北朝人兰陵萧综之字,其所作“听钟鸣”及“悲落叶”两词见梁书伍伍豫章王综传。关于综之事迹,可参南史伍叁梁武帝诸子传豫章王综传、魏书伍玖萧宝夤传附宝夤兄子赞传、北史贰玖萧宝夤传附赞传及洛阳伽蓝记贰城东龙华寺条。至河东君之以世谦自比是否仅限于身世飘零、羁旅孤危之感,抑或其出生本末更有类似德文者,则未能详考,亦不敢多所揣测也。

复次,上论河东君之“男洛神赋”为酬答卧子之“湘娥赋”而作,若此假定不误,可知男洛神赋中“协玄响于湘娥,正匏瓜于织女”之句乃此赋要旨所在,即陆士衡所谓“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者也。(见文选壹柒陆士衡文赋)然则男洛神一赋实河东君自述其身世归宿之微意,应视为誓愿之文、伤心之语。当时后世竟以轻佻游戏之作品目之,诚肤浅至极矣。特标出之,以告今之读此赋者。

第三章

河东君与“吴江故相”及“云间孝廉”之关系

(五)

此期河东君与卧子之关系已如上述,茲附论河东君此期嘉定之游。

就所见材料言之,河东君嘉定之游前后共有二次:一为崇祯七年甲戌暮春至初秋,二为崇祯九年丙子正月初至二月末。今依次论述之。虽论述之时间其次序排列先后有所颠倒,然以材料连用之便利,姑作如此结构,亦足见寅恪使事属文之拙也。

河东君第壹次所以作嘉定之游者,疑与谢三宾所刊之嘉定四君集有关。其中程嘉燧松圆浪淘集首谢三宾序后附记云:“庚午春日莆阳宋书于垫巾楼中。”及马元调为谢氏重刻容斋随笔卷首纪事壹略云:“去年春,明府勾章谢公刻子柔先生等集,工匠稿不应手,屡欲散去。元调实董校勘,始谋翻刻,以寓羁縻。崇祯三年三月朔,嘉定马元调书于僦居之纸窗竹屋。”据此嘉定四君集刻成在崇祯三年春季,崇祯七年河东君在松江,其所居之地距嘉定不远,经过四五年之时日此集必已流布于几社名士之间,河东君自能见及之。如列朝诗集丁壹叁所选娄贡士坚诗,其中有“秋日赴友人席,修微有作同赋”一题,足证嘉定四先生颇喜与当日名姝酬酢往还,河东君得睹此类篇什必然心动,亦思仿效草衣道人之所为。揆以河东君平生之性格及当日之情势,则除其常所往来之几社少年外,更欲纳交于行辈较先之胜流以为标榜,增其身价,并可从之传受文艺。斯复自然之理,无待详论者也。至若嘉定李宜之与王微之关系,可参赵郡西园老人(寅恪案:此乃上海李延眐之别号)南吴旧话录贰肆闺彥门王修微条及附注,茲不详引。又检有学集贰拾李缁仲诗序所言“青楼红粉,未免作有情痴”及申论伶玄“浮乎色,非慧男子不至”之说,疑即暗指李王及后适许誉卿复不终之事实(见明诗综玖捌妓女门微小传),盖为挚友名姝译,其作缁仲诗序亦同斯旨也。

河东君第壹次作嘉定之游虽应有介绍之人,然今既不易考知,亦不必详究,但其作第贰次之游则疑与第壹次有别,即除共嘉定耆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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