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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1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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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常情论,卧子必有答宋氏之篇什。今检陈氏诗集未发现有类是之作,唯陈忠裕公集贰拾诗余中有念奴娇“春雪咏兰”一阕,虽未能确定其何时所赋,但必是与尚木寄诗时相距不久之作,故疑是因宋氏之诗有所感会而成。此阕甚佳,因移录之于下。

其词云:

问天何意,到春深,千里龙山飞雪。解珮凌波人不见,漫说蕊珠宫阙。楚殿烟微,湘潭月冷,料得都攀折。嫣然幽谷,只愁又听啼

当日九畹光风,数茎清露,纤手分花叶。曾在多情怀袖里,一缕同心千结。玉腕香销,云鬟雾掩,空赠金跳脱。洛滨江上,寻芳再望佳节。

又含真堂集陸有“柬大樽”七律云:

时同侍从武英,陈曰,所谓君随丞相后,吾住日华东。予答曰,不若婉娈昆山阴。

何期束发便相亲,百尺楼边美卜邻。十载浮沉随木石,一时憔悴识君臣。东风苦雨愁啼掀直庵畚什奢弧V欣ヒ蹩巴矜扇蒗骄胗稳恕

寅恪案:此诗作成当在弘光元年春暮,或即酬答卧子念奴娇“春雪咏兰”词亦未可知,盖两人诗词中其语意可以互相证发也。检陈忠裕全集贰陸宋尚木诗稿序云:“予与尚木同里瓿莆藜洌喑暾呒付辍W杂柚斡粒心就淳啥迹撬奈屐氩皇病=裆隙ǘ鹆辏饺私砸允檀映α⒌钌希嗽蚋魅胧≈问隆V罟喙颖ㄎ剩龊鋈赵谏S芗湟印S杓确媳誓心疽辔醇揭饔秸摺<坝枨爰倍椋髂晟心疽苑钍构锩牛虺鲂率砑尽!奔凹吻煨匏山疚殛懰握麒荡疲骸八握麒底稚心荆と耍巫印3踉诩干缰忻骈3珈跏杲浚谥惺椋浜擦衷壕壅故楣伲畈疃酱咚账伤母裥揭剑锤疵曰乇涔槔铩!逼囊缮心窘账伤母酱卟裥揭绞毕纫源耸泶箝祝实陉懢溆小澳掀直庵畚什奢弧敝铩!澳掀帧敝杆山浴5诎凭洹翱扇蒗骄胗稳恕敝熬胗巍保鍪芳且家计馑韭硐嗳绱俺で涔示胗巍薄E狍S集解引郭璞曰“厌游宦也。”汉书伍柒司马相如传王先谦补注曰:“倦游谓游宦病免而归耳。言其曾为官也。”葵园即袭用景纯之解,而不著其名。尚木以长卿自比,谓将因奉使归里也。宋氏赋诗之时当在弘光元年暮春,其至松江,以所作诗稿示卧子,嘱为之序,未及复命而南都倾覆矣。尚木此诗所言可与卧子所作“宋尚木诗稿序”所述两人同在南都供职时事相印证。故尚木诗题序所言即崇祯十七年甲申六月望后至八月十一日间陈宋两人之情况,读者不可误会,以为尚木赋此诗时之事也。

尚木诗题序中引卧子之语出杜工部集拾“奉答岑参补阙见赠”五律第壹联,盖是时尚木任中书舍人,卧子任兵科给事中,正与杜岑当日情事符合。详见诸家杜诗注,不须赘述。

尚木答语出文选贰肆陸士衡“赠从兄车骑”五古,其诗云:

孤兽思故薮,离鸟悲旧林。翩翩游宦子,辛苦谁为心。仿佛谷水阳,婉娈昆山阴。营魄怀茲土,精爽若飞沉。寤寐靡安豫,愿言思所钦。感彼归途艰,使我怨慕深。安得忘归草,言树背与衿。斯言岂虚作,思年有悲音。

尚木诗语意全从士衡此篇得来,故不避钞胥之嫌,特移录之,并以见几社名士之熟精选理及玩习盛唐诗什之一斑也。

当南都钱柳得意之际,河东君男性旧友如李存我宋尚木二人确有相与往来之事迹,陈卧子是否亦有一见之机缘,尚待研考。其他男性故交更不易详知矣。至女性朋辈,则据前引牧斋“赠黄皆令序”中“南宗伯署中闲园数亩,老梅盘拏,奈李子花如雪屋。烽烟旁午,诀别苍皇”等语,知皆令自弘光元年正月至五月必在南都留宿礼部尚书署中,为河东君之女伴兼作牧斋之清客。或者钱柳崇祯十七年甲申秋季就南宗伯任时皆令即已随行,若不然者,皆令仿效程孟阳至常熟伴牧斋度岁之成例,亦至南都伴河东君度岁。今以缺乏资料,无从详考。但有可注意之一事,即皆令留居钱柳家中,河东君璧还问郞玉篆之际,能否从青琐中窥见是夕筵上存我及牧斋并诸座客之面部表情如何耳。一笑!

明南都倾覆,牧斋迎降清兵,随例北迁。关于钱氏此时之记载颇多,有可信者,有不可信者。但其事既绝不涉及河东君,非本文主旨所在,若一一详加考辨,则不免喧宾夺主,故皆从省略。

上引顾芩河东君传云:

乙酉五月之变,君劝宗伯死,宗伯谢不能。君奋身欲沉池水中,持之不得入。其奋身池上也,长洲明经沈明抡馆宗伯寓中见之,而劝宗伯死,则宗伯以语兵科都给事中宝丰王之晋,之晋语余者也。是秋宗伯北行,君留白下。宗伯寻谢病归。

同治修苏州府志捌捌沈明抡传云:

沈明抡字伯叙,精春秋,得安成闻喜之传,与同里徐汧李模郑敷教友善,从游甚众。崇祯癸酉以恩贡中顺天副榜。乙酉乱后,授徒自给。三十余年卒。

重刻雍正修河南通志伍贰选举贰明天启五年乙丑科余煌榜载:

王之晋,宝丰人,给事中。

寅恪案:云美特记南都倾覆时河东君欲自沉并劝宗伯死一事,备列人证,所以明其非阿私虚构,有类司马温公撰涑水纪闻之体,故吾人今日可以信其为实录也。

复次,顾公夑消夏闲记选存“柳如是”条云:

宗伯暮年不得意,恨曰:要死,要死。君叱曰:公不死于乙酉,而死于今日,不已晚乎?柳君亦女中丈夫也哉!

虞阳说苑本牧斋遗事云:

乙酉五月之变,柳夫人劝牧翁曰:是宜取义全大节,以副盛名。牧斋有难色。柳奋身欲沉池中,(原注:瞿本有“牧翁”二字。一本“牧翁”下有“抱”字。)持之不得入。是时长洲沈明抡馆于尚书家,亲见其事,归说如此。后牧斋偕柳游拂水山庄,见石涧流泉澄洁可爱,牧斋欲濯足其中,而不胜前却。柳笑(原注:一本有“而戏语”三字。)曰:此沟渠水,岂秦淮河耶?牧翁有恧容。

寅恪案:消夏闲记及牧斋遗事所记,与河东君及牧斋之性格一诙谐勇敢一迟疑怯懦颇相符合。且秦淮河复在南都,虽略异顾氏所述,颇亦可信。至若蘼芜纪闻引扫轨闲谈云:“乙酉王师东下,南都旋亡。柳如是劝宗伯死,宗伯佯应之。于是载酒尚湖,遍语亲知,谓将效屈子沉渊之高节。及日暮,旁皇凝睇西山风景,探手水中曰:冷极奈何!遂不死。”则尚湖西山皆在常熟,当南都倾覆时钱柳二人皆在白下,时间地域实相冲突,此妄人耳食之谈不待详解。

关于牧斋北行,河东君独留白下,此时间发生之事故殊有可言者,茲择录资料略论之于下。

牧斋投笔集遵王笺注上后秋兴之三“八月初十日小舟夜渡惜别而作”八首之五云:

水击风抟山外山,前期语尽一杯间。五更噩梦飞金镜,千叠愁心锁玉关。人以苍蝇污白璧,天将市虎试朱颜。衣朱曳绮留都女,(寅恪案:有学集拾红豆二集“衣朱”作“衣珠”,非是。盖传写者误以此诗第陸句有“朱”字,故改作“珠”,不知昔人作今体诗不嫌重字,观钱柳诸作即可证知也。)羞杀当年翟茀班。

寅恪案:牧斋此首乃总述其南都倾覆随例北迁,河东君独留白下时所发生之变故,并为之洗涤,且加以温慰也。遵王注牧斋此题第壹首第捌句“乐储偏能赋稿碪”引吴兢乐府古题要解下云:“稿碪今何在,稿碪砆也。问夫何处也。山上复有山,重山为出字,言夫不在也。何当大刀头,刀头有环,问夫何时还也。破镜飞上天,言月半当还也。”其实牧斋喜用此典不限于第壹首,即此首第壹句“山外山”、第叁句“飞金镜”皆同一出处也。第贰句“前期”遵王注云:“谢玄晖别范安成诗,生平少年日,分手易前期。”检谢脁集中无此诗,此诗乃沈约之作(见汉魏百三名家集沈隐侯集及丁福保全梁诗沈约诗),遵王偶误记,以沈为谢耳。休文此诗全部语意与牧斋此句有关,遵王仅引两句,未能尽牧斋之所欲言,如牧斋之“语尽一杯”即休文之“勿言一樽”,非引沈氏全诗则不得其解。茲移录之于下,以见注诗之难也。

沈约“别范安成”诗云:

生平少年日,分手易前期。及尔同衰暮,非复别离时。勿言一樽酒,明日难重持。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

牧斋诗第叁句即古乐府“破镜飞上天”之典并寓乐昌公主破镜待重圆之意,遵王注引李白答高山人诗“太微廓金镜,端拱清遐裔”为释,“金镜”用字虽同,所指则非也。第肆句合用东坡集壹柒“书王定国所藏烟江叠嶂图王晋卿画”七古“江上愁心千叠山,浮空积翠如云烟”句及全唐诗第叁函李白伍子夜吴歌中“秋歌”云“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盖当钱柳分别正值秋季。(见顾苓河东君传“是秋宗伯北行”之语。又有学集壹秋槐集第壹题“咏同心兰四绝句”其四云:“花发秋心赛合欢,秋兰心好胜春兰。花前倒挂红鹦鹉,恰比西方共命看。”此题乃牧斋乙酉秋间北行时别河东君于南京时之作,可为旁证也。)“玉关”即李之“玉关情”,且与李之“平胡虏”有关。遵王注太泛,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者也。第贰联言河东君本无“昵好于南中”之事,即离骚“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并王逸注及洪兴祖补注之意。河东君精通楚辞文选,又曾在周道登家为念西群妾所谮,几至杀身,今观牧斋诗句,宽广温慰之情深切如此,其受感动应非常人之比,抑更可知也。第柒句“留都女”指河东君。第捌句“翟茀班”指王觉斯辈之眷属,谓当日诸降臣之妻皆随夫北行,河东君独不肯偕牧斋至燕都。即此一端,足以愧杀诸命妇矣。

至于孙爱告杀河东君有关之郑某或陈某事,如徐树丕识小录肆“再记钱事”条云:

柳姬者与郑生奸,其子杀之。钱与子书云:“柳非郑不活,杀郑是杀柳也。父非柳不活,杀柳是杀父也。汝此举是杀父耳。”云云,真正犬豕犹然视息于天地间。再被囗囗,再以贿免,其家亦几破矣。己丑春自白门归,遂携柳复归拂水焉,且许以畜面首少年为乐,盖“柳非郑不活”一语已明许之矣。

王沄辋川诗钞肆虞山柳枝词十四首之十三云:

芙蓉庄上柳如绵,秋水盈盈隐画船。夜静秃鹙啼露冷,文鸳常逐野鸥眠。

荷闸丛谈叁“东林中依草附木之徒”条云:

当谦益往北,柳氏与人通奸。子愤之,鸣官究惩。及归,怒骂其子,不容相见,谓国破君亡,士大夫尚不能全节,乃以不能守身责一女子耶?此言可谓平而恕矣。

牧斋遗事柳姬小传(此传上文于第叁章论河东君嘉定之游节已引)云:

间有远骋,以娱其志,旋殪诸狴犴不惜也。至北兵南下,民于金陵归款,姬蹀躞其间,聆觱篥之雄风,沐貔貅之壮烈,其于意气多所发抒云。不再闰而民以缘事北行,姬昵好于南中,子孝廉公恧甚,谋瘗诸狱。民归而姬不自讳,丧以丧夫之礼。民为之服浣自理牏濡沫,重以厥子为弗克负荷矣。民虽里居,平日顾金钱,招权利,大为姬欢。微吟响答,不啻咽三台之瑞露,咀九畹之灵芝,公诸杀青,以扬厉其事,而姬亦兴益豪,情益荡,挥霍飙忽,泉涌云流。面首之乐,获所愿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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