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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1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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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陆子玄,则须略加考释。列朝诗集丁集叁陸永新粲小传云:“粲字子余,一字浚明。长洲人。”后附其弟陆秀才采小传略云:“采字子玄,给事中子余之弟。年四十而卒。”寅恪以为牧斋诗题中之子玄必非陆采,其理由有二:一,陆采既是长洲人,其墓田丙舍似不应在松江也;二,前论列朝诗集虽非一时刊成,大约在顺治十一年甲午已流布广远,今未发现附见陆采一条为后来补刻之证据,故牧斋顺治十三年丙申冬既能与采游宴,则采于是时尚生存,小传中自不能书“年四十而卒”。

若此子玄非陆采者,则应是别一松江人。检说梦壹“君子之泽”条云:

陆文定公(原注:“名树声,字兴吉,号平泉,嘉靖辛丑会元,大宗伯。”)名德硕望,脍炙人口。生劬思。(原注:“名彥章,字伯达,万历己丑进士,官少司寇。”)劬思生公美。(原注:“名景元,存闻谢恩,特荫未仕。”)公美生子玄。(原注:“名庆曾。”)仅四世。而子玄虽登顺治丁酉贤书,以此贾祸,为异域之人。

陈忠裕全集年谱上崇祯八年乙亥条附录李雯会业序云:

今年春闇公卧子读书南园,余与勒卣文孙辈或间日一至,或连日羁留。

同书壹伍几社稿“同游陆文定公墓舍”题下附考证引松江府志云:

文定公陆树声墓在北城濠之北。万历三十三年赐葬。

同书壹陸平露堂集“八月大风雨中游泖塔,连夕同游者宋子建尚木陆子玄张子慧”题下考证引江南通志云:

陆庆曾字子玄。

同书同卷“送陆文孙省试金陵,时当七夕”题下附考证引复社姓氏录云:

金山卫陆庆曾字文孙。

董阆石含莼向赘笔上“徙巢”条云:

陆文定公孙庆曾,素负才名。居丙舍,颇擅园亭之胜,以序贡入都中式。事发,遣戍辽左。先是,陆氏墓木悉枯,栖鸟数日內内徙巢他往。

娄东无名氏研堂见闻杂记“科场之事”条云:

陆庆曾子玄,云间名士平泉公之后。家世贵显,兄弟鼎盛。年五十余矣,以贡走京师。慕名者皆欲罗致门下,授以关节,遂获售。亦幽囹圄,拷掠无完肤。一时人士相为惋惜嗟叹。

王胜时云间第宅志末一条略云:

北门外,陆文定公树声赐墓,左有庐目墓田丙舍,堂中以朱文公耕云钓月四字为额。公孙景元常居焉。

信天翁丁酉北闱大狱记略(寅恪案:关于庆曾事迹,可参孟森明清史论著集刊下科场案“顺天闱”条。)略云:

岁丁酉,大比贡士于乡,旧典也。权要贿赂相习成风,二十五关节中首为陆庆曾,系二十年名宿,且曾药愈〔房师李〕振邺。借中式以酬医而非入贿者亦即逮入,不少恕。

然则此名庆曾之陆子玄即牧斋诗题之“陆子玄”,并与舒章会业序中之“文孙”及卧子“送陆文孙省试金陵”诗之“陆文孙”同是一人无疑也。据卧子“游陆文定公墓舍”诗及阆石胜时所记,可知陆子玄之墓田丙舍与牧斋之拂水山庄性质颇相类,故能邀宴友朋、招致名姝也。又牧斋此次至松江本为复明活动,其往还唱酬之人多与此事有关,故子玄亦必是志在复明之人。但何以于次年即应乡?表面观之似颇相矛盾。前论李素臣事,谓其与侯朝宗之应举皆出于不得已,子玄之家世及声望约略与侯李相等,故疑其应丁酉科乡试实出于不得已。盖建州入关之初,凡世家子弟著声庠序之人若不应乡举,即为反清之一种表示,累及家族,或致身命之危险,否则陆氏虽在明南都倾覆以后,其旧传田产犹未尽失,自可生活,不必汲汲干进也。关于此点,足见清初士人处境之不易。后世未解当日情势,往往作过酷之批评,殊非公允之论也。

至彩生之事迹则不易考知。牧斋高会堂诗序有“北里新知,目成婉娈”之语,可见牧斋前此并未与之相识。又观上列第叁题第伍首牧斋自注特载河东君评语,可见河东君与彩生深具同情,绝无妒忌之意,取与顺治九年牧斋第壹次至金华游说马进宝时竟不敢买婢者大异,足证彩生亦是有志复明之人。又此题第玖首第叁句之“西山”指虞山,盖拂水岩在虞山南崖,而虞山在常熟县西北,故牧斋可称之为“西山”,(见刘本沛虞书“虞山”及“拂水岩”条。)与第肆章所论“〔辛巳〕冬至后京江舟中感怀”八首之八及“〔癸未〕元日杂题长句”八首之七两诗中之“西山”指苏州之邓尉者不同。拂水山庄梅花之盛,屡见于牧斋之诗文,可参第肆章论东山酬和集“除夕山庄探梅”诗等。第拾首第贰句“绕涧”之“涧”,即虞山之桃源涧。(见虞书“桃源涧”条。)第叁肆两句自是用东坡“十一月二十六日松风亭下梅花盛开”诗中“海南仙云娇堕砌,月下缟衣来扣门”之语。(见冯应榴苏文忠公诗合注叁捌。)窥牧斋之意,欲霞城偕彩生同至其家与河东君相见,绝无尹邢不能睹面之畏惧,则此二女性俱属有志复明之人,复可以推知矣。有学集壹贰东涧集上康熙元年壬寅春间所赋“茸城吊许霞城”七律,第贰联云:“看花无伴垂双白,压酒何人殢小红。”上句谓己身,下句谓彩生,可取与上列第叁题相参证也。

呜呼!建州入关,明之忠臣烈士杀身殉国者多矣,甚至北里名媛、南曲才娃亦有心悬海外之云(指延平王)、目断月中之树(指永历帝)、预闻复楚亡秦之事者,然终无救于明室之覆灭,岂天意之难回,抑人谋之不臧耶?君子曰,非天也,人也!

关于上列三题中许誉卿孙晋陆庆曾及彩生诸人之事迹约略考证既竟,茲再就三题中诸诗择其可注意者稍诠释之于下。

第壹题第肆首“漏月歌声起暮鸦”句之“漏月”,遵王注有“琴女名漏月”之语,但未言出于何书。检孙星衍平津馆丛书中之燕丹子,源出永乐大典本,渊如复校以他书,故称善本,独未载“漏月”之名。复检有学集诗注壹肆东涧集下“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之三十七“和刘屏山〔汴京纪事〕师师垂老绝句”中“十指琴心传漏月”句,“漏月”下遵王注引杨慎禅林钩玄云:“漏月事见燕丹子。漏月传意于秦王,果脱荊轲之手;相如寄声于卓氏,终获文君之身。皆丝桐传意也。秦王为荊轲所持,王曰:乞听琴声而死。琴女名漏月,弹音曰:罗縠单衣,可制而绝;三尺屏风,可超而越;鹿卢之剑,可负而拔。王如其言,遂斩荊轲。”始知牧斋所赋,遵王所注,殆皆出禅林钩玄。鄙意杨用修为人才高学博,有明一代罕有其比,然往往伪造古书,如杂事秘辛即是一例,故其所引燕丹子漏月之名果否出于古本尚是一问题也。

此首“海棠十月夜催花”句,谢肇淛五杂俎上贰云:

十月谓之阳月,先儒以为纯阴之月,嫌于无阳,故曰阳月。此臆说也。天地之气,有纯阳必有纯阴,岂能讳之?而使有如女国讳其无男而改名男国,庸有益乎?大凡天地之气,阳极生阴,阴极生阳,当纯阴纯阳用事之日,而阴阳之潜伏者已骎骎萌蘖矣。故四月有亢龙之戒,而十月有阳月之称,即天地之气,四月多寒,而十月多暖,有桃李生华者,俗谓之小阳春,则阳月之义断可见矣。

红楼梦第玖肆回“宴海棠贾母赏花妖”节云:

大家说笑了一回,讲究这花(指海棠)开得古怪。贾母道:“这花儿应在三月里开的,如今虽是十一月,因节气迟,还算十月,应着小阳春的天气,因为和暖,开花也是有的。”

太平广记贰佰伍乐门“玄宗”条云:

〔玄宗〕尝遇二月初诘旦,巾栉方毕,时宿雨始睛,景色明丽,小殿内亭,柳杏将吐,睹而叹曰:对此景物,岂可不与他判断之乎?左右相目,将命备酒,独高力士遣取羯鼓。上旋命之,临轩纵击一曲,曲名春光好,上自制也。神思自得,及顾柳杏,皆已发拆,指而笑谓嫔嫱内官曰:此一事,不唤我作天公可乎?皆呼万岁!

丁传靖辑宋人轶事汇编壹贰引春渚纪闻云:

东坡在黄日,每有宴集,醉墨淋漓,不惜与人。至于营妓供侍,扇题帯画,亦时有之。有李琪者,(原注:清波杂志作李琦,庚溪诗话作李宜。)少而慧,颇知书,时亦每顾之,终未尝获公赐。至公移汝,将祖行,酒酣,琪奉觞再拜,取领巾乞书。公熟视久之,令其磨砚,墨浓,取笔大书云:东坡七载黄州住,何事无言及李琪。即掷笔袖手,与客谈笑。坐客相谓:语似凡易,又不终篇,何也?至将撤具,琪复拜请,坡大笑曰:几忘出场。继书云: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留诗。一座击节。

综合上引材料,推测牧斋此诗意旨殆与前论“戏赠塾师”诗有相似之处。清世祖征歌选色,搜取江南名姝,以供其耳目之娱,第肆章论董小宛事已言及之。此辈女性,即牧斋诗所谓漏月之流。牧斋此诗列于“丙申重九海上作”之后,“徐武静生日”之前,(寅恪案:陈乃乾陈洙编徐暗公先生年谱万历四十二年甲寅条云:“九月二十日,弟致远生。”)可证乃九月中旬所赋。海棠于小阳春之十月本可重开,今赋诗在九月,故用李三郞羯鼓催花之典。海棠用东坡赠李琪诗语,亦指彩生,意谓惜彩生不能与董白之流被选入宫,否则可借以复仇如苎萝村之女所为,而与漏月之暗示秦王拔剑斩荊轲者大异其趣。颇疑牧斋此诗之意即当时最后与彩生所谈之语。是耶?非耶?姑妄言之,以俟更考。

第壹题第陸首“银汉红墙限玉桥,月中田地总伤凋”二句,意谓松江与桂王统治之西南区域隔离颇远,且迫蹙一隅,土地民众皆不及江南之富庶。“秋灯依约霓裳影,留与银轮伴寂寥”二句,意谓今夕吾辈之文宴实聚商反清复明之事,聊可告慰于永历帝也。

第贰题第壹联“丧乱天涯红粉在,友朋心事白头知”,可与上引“茸城吊许霞城”诗“看花无伴垂双白,压酒何人殢小红”相参证。第伍句“朔风凄紧吹歌扇”,亦暗寓彩生不甘受清人压迫之意。观此,知牧斋推崇彩生甚至,而彩生之为人又可想见矣。

第叁题第壹首“红颜白发偏相殢,都是昆明劫后人”二句,盖牧斋之意以彩生与霞城同具复明之志,故能亲密如此,非寻常儿女之私情可比也。

第贰首“兵前吴女解伤悲,霜咽琵琶戍鼓催”二句,意谓清廷驻重兵于松江以防海。“吴女”指彩生也。“促坐不须歌出塞,白龙潭是拂云堆”二句,谓当时置于白龙潭上,而白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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