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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1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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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前论有学集“吴巽之持孟阳画扇索题”诗节,引耦耕堂存稿文下“题归舟漫兴册”有“庚辰腊月望,海虞半野堂订游黄山”之语,可知孟阳至早亦于崇祯十三年十二月十五日始离去牧斋家。夫半野堂送别之宴在十二月二日,距离孟阳行期有十余日之久,时间未免太长。然则此宴明是专为欢迎河东君入居我闻室而设者,所谓送别孟阳不过“顺水人情”耳。且此夕之宴,实同于合巹花烛之筵席,牧斋盖借以暗示孟阳,若谓自此夕以后河东君专属我有,松圆诗老亦可以行矣。孟阳自必心知其意,所以有“何处珠帘拥莫愁,笛床歌席近书楼”及“老怀不为生离苦,双泪无端只自流”等句也。伤哉!

徐尔从为此夕酒座局外中立之人,其本末未能详考。茲仅就所见甚少之材料推论之,亦可知徐氏在牧斋门下究属何派,即“柳派”抑或“陈派”也。

初学集伍陸“陕西按察使徐公墓志铭”(参光绪修常昭合志稿贰伍徐待聘传)略云:

公讳待聘,廷珍字也。晚年与余游最密。有子四人,锡祚锡胤锡云锡全。锡祚锡胤皆与余交好。

冯黙庵虞山妖乱志中述钱裔肃召归其祖岱之出妾连璧事有关涉尔从一节,其文略云:

又有徐锡胤者,素亦客于尚书门。恨钱斗独擅裔肃,己不得交关,遂出揭攻裔肃。

有学集叁壹“族孙嗣美合葬墓志铭”略云:

嗣美名裔肃。妻蒋氏。子四人,长召次名,次即曾,次鲁。

王应奎柳南随笔贰云:

徐锡允字尔从,廉宪待聘之子,文虹其自号也。家畜优童,亲自按乐句指授,演剧之妙,遂冠一邑。诗人程孟阳为作徐君按曲歌,所谓“九龄十龄解音律,本事家门俱第一”,盖纪实也。(寅恪案:此两句见耦耕堂存稿诗中“赠徐君按曲图歌”,又可参同书上“和牧斋观剧”四首及同书中“戏和徐尔从遣散歌二首同牧斋次韵”并初学集拾崇祯诗集陸“崇祯五年仲夏观剧欢宴浃月,戏题长句,呈同席许宫允诸公”及同书壹陸丙捨诗集“次韵徐二尔从散遣歌之作”二首。)时同邑瞿稼轩先生以给谏家居,为园于东皋,水石台榭之胜亦擅绝一时。邑人有“徐家戏子瞿家园”之语,目为虞山二绝云。

寅恪案:何士龙有疏影词,当即后来追和牧斋此夜之诗“今夕梅魂”句之意者。尔从此夕之宴,既身在座中,复次牧翁韵赠河东君,则其立场观点与何顾相同,其属于“柳派”,不待多论。又据黙庵之言,知尔从曾揭攻钱裔肃。钱曾为裔肃之子,则尔从为嗣美遵王父子之仇人怨家,其与“陈派”之遵王相敌对,乃自然之理也。

夫牧斋朋好甚多,何以此夕与宴作诗,除孟阳外,仅见尔从一人?颇疑当日事出仓促,不易邀集多友。尔从与孟阳交谊甚笃挚,又精通音律,此夕文宴河东君应有弹丝吹竹、度曲按歌之举,钱程特招之与会,亦情势所当然也。至黄陶庵此时馆于牧斋家,转不与是夕之宴及不见其有关之诗者,实由陶庵本人对于此事所持之见解所致。盖崇祯十三年庚辰十二月二日,陶庵正居牧斋常熟城内宅中之荣木楼,授孙爱读。依昔日家塾惯例,年终固须放馆归家,但多在除夕以前不久之时始能离馆。嘉定常熟道途甚近,陶庵为人严肃,恐不于腊月之初即已还家度岁。然则陶庵此夕当仍在牧斋家。孟阳既同寓一处,牧斋设宴声称为孟阳饯别,程黄旧交,岂有不被邀请陪座之理。据今日所见资料,似陶庵并未与此离筵者,岂牧斋习知陶庵平日性格迥异于尔从,河东君之放诞风流,此夕之宴更必有所表见。钱之不邀黄,非仅畏惮其方正,实亦便利主客两方,不得已之决策。牧斋当日之苦心,亦可窥见矣。

尔从诗第壹句“舞燕惊鸿见欲愁”,谓河东君此夕放诞风流之活泼举动,殊不逾越当日闺阁常轨者。第肆句“咳吐千钟倒玉舟”,谓河东君于此夕座上之豪饮。故此两句,极有写实价值。第柒第捌两句“佳人那得兼才子,艺苑蓬山第一流”,河东君真足当之无愧,未可目为寻常酬应谀赞之言。综观尔从之作,虽不甚工,然颇切合。牧斋之选录此诗,或职是之故欤?

此夕见神见鬼之老妪,乃黄陶庵以外,局外而又局外之人。以情理推测,必非奔走报役于此夕之宴会者。其人立于设筵之堂外,遥遥望见主翁宾客之形影,虽未必得闻河东君熏炉之香气,然老主人朱门酒肉之臭味亦可令之作呕也。据有学集肆陸“题李肇国史补”云:“绛云一炬之后,老媪于颓垣之中拾残书数帖,此本亦其一也。”则此拾得绛云楼半野堂焚毁后残书之老媪,疑即与窥探半野堂文宴之老妪同是一人。盖此老妇所居之处当在半野堂绛云楼之近旁,故可被人利用侦察半野堂之情况。后来堂楼俱毁于火,遂亦时时周行巡视,拨寒灰、寻断简于其地欤?至此老妪之立场观点则非可视为中立者,因此人既号为老妪,当是牧斋夫人陈氏或宠妾王氏之旧人,其在堂外窥看,殆由受命而来侦探,故其所言必出于当日“陈派”之唆使。寅恪所以有此推测者,因牧斋遗事赵水部杂志四则之四谓牧斋孙桂哥生之夕,梦见陈夫人所供养之赤脚尼解空至其家(详见第伍章所引),据此可知陈夫人平日与妖尼来往,殊违背其姑顾氏之家教矣。(见初学集柒肆“请诰命事略”。)然则此妪所谓红袍乌帽之三神,殆指钱氏之祖先而言。

初学集柒肆“亡寿耈圹志”略云:

其母微也,余妻与王氏更母之。丙寅之三月缇骑四出,警报日数至,家人环守号泣。寿耈忽告余曰:爹勿恐爹勿恐,明年即朝皇帝矣。遂为执笏叩头呼万岁状。又曰:爹所朝非今皇帝,乃新皇帝也,新皇帝好,新皇帝大好。言之再四。余愕问何以知之?曰:影堂中诸公公冠服列坐楼下,教我为爹言如是。僮应索绹坐槛上,我叱起之,询之僮应,果然。呜呼,异哉!是年七八月稍解严。明年寿耈死。凡四月,而先帝登遐,新天子神圣,逆阉殛死,慨然下明诏,恤录死废诸臣。寿耈之云若执左劵,而寿耈不得见也。呜呼!寿耈之言其有神者告之,如古所谓荧惑散为童谣者耶?其真吾祖吾父凭而仪之,而锡以兆语耶?寿耈能见亡人,又与声欬相接,岂其死征耶?寿耈死于天启丁卯五月十六日,其葬也,以新天子改元崇祯之三月清明日,在夏皋祖茔之旁,其父谦益为书石,而纳诸圹。

寅恪案:牧斋作志,本借小儿妄语以抒其悲感,文情并茂,自是能手。今详绎志文,牧斋实不免迷信之诮。此点可参初学集拾崇祯诗集陸“仙坛唱和诗十首”、同书肆叁“勒法师灵异记”(寅恪案:此事亦涉及金圣叹,颇饶兴趣。可参王应奎柳南随笔叁“金人瑞”条)、同书捌陸“石刻楞严经缘起”及有学集贰柒“河南府孟津县关圣帝君庙灵感记”等。关于是时江南士大夫名流迷信之风气,限于本文范围,不欲多论,但当日钱氏一家见神见鬼之空气,亦可推见也。

据明史陸柒舆服志文武官冠服条云:“一品至四品绯袍。”故着红袍之三神当指牧斋之曾祖、祖及父。但检初学集柒肆谱牒壹,牧斋于崇祯元年九月为祖父顺时父世扬请诰命,撰二人事略,而不及其曾祖体仁。盖是时牧斋任职二品之礼部侍郞,依例止可封赠二代也。(见明史柒贰职官志。)又检初学集柒伍代其父所作“故叔父山东按察司副使春池府君行状”(原注:“代先大夫。”)云:“府君之先曰我王父,赠奉政大夫刑部河南清吏司郞中府君讳体仁。”则知牧斋之曾祖体仁止赠五品官(亦见明史柒贰职官志),依例着蓝袍而非绯袍。(亦见明史陸柒舆服志文武官冠服条。)是三神之中,应为二红袍一蓝袍。老妪所言不合事实,颇有可疑。鄙意旧时出身履历,例书曾祖、祖及父三代名字资格。今日世俗习惯犹以“祖宗三代”为言。钱氏家中造谣之老妪,不同于治史考据之专家,掺混概括,目牧斋三代祖宗皆着红袍,自是极可能之事,论者不必于此过泥,而以为与明代之朝章国典不合。由是言之,钱氏祀奉祖宗之建筑物内所悬之喜神,(见钱大昕竹汀先生日记钞壹“读宋伯仁梅花喜神谱”条及阮元四库未收书目提要壹“梅花喜神谱”条。)亦俱红袍乌帽衣冠之状。此可与寿耈“影堂中诸公公冠服列坐楼下,教我为爹言如是”之语,互相印证也。

又刘本沛虞书云:

顾太仆书屋甚华美。内有三层楼一座,是太仆赴粤时所建,未经人住。居民每夜见有五神人,金幞红袍,巍峨其上。犯者祸立至。丁卯予僦居五年,读书其上,绝无影响。

寅恪案:刘氏书自识略谓:“弘光乙酉七月十三日清兵南下。茅檐闷坐,无以自遣,偶追闻见,漫笔之书。八月二十四日逋髯刘某识。”可知刘氏僦居顾太仆书屋之丁卯年,乃指天启七年丁卯而言,下距崇祯十三年庚辰河东君过访半野堂之岁仅十三年,时代甚近,顾宅怪异之事复在虞山发生。然则刘氏所记与牧斋家老妪所言,可谓时同地同。据此更可以推见明末常熟社会迷信状况之一斑矣。

当时牧斋家中“反柳派”欲利用牧斋前此迷信之心理散播谣言,假托祖宗显灵,以警戒牧斋不可纳此祸水,免致败家,依情势言,此主谋者当即牧斋夫人陈氏及宠妾王氏。此二人之地位最与河东君不能相容,且又为抚养寿耈之人,更宜出此诡计。其所以不促使最近于崇祯十三年冬至祭祀祖宗之孙爱作第贰寿耈,以见神见鬼之言面告牧斋者,其故当因此时孙爱年已十二岁,非如寿耈之幼稚易于指挥,且其生母朱氏与王氏复有利害之沖突,不立于同一之战线也。牧斋前此受寿耈预言之影响,此时又闻老妪之传说,虽不加诃责禁止,然亦未能解其所言之用意,因姑妄听之,存而不究。至其垂死之年作诗追记半野堂文宴之事,有“看场神鬼坐人头”之句,借以诋詈其政敌。“神”指温体仁周延儒等显要,“鬼”指陈汝谦张汉儒诸浪人,此类神鬼皆常坐于人之头上者也。假使牧斋心中联系老妪寿耈两人所言,则必不用此类词句,否则岂非呵骂自身之祖宗耶?牧斋一生思想灵活,此点为“陈派”所深知,其促使老妪传播妄言,盖预料牧斋必能追忆寿耈之语,认为“诸公公”显灵欲令立即斥去“城南之柳”,(此借用谷子敬吕洞宾三度城南柳杂剧之名,以剧中柳树精为杨氏子,而河东君初访半野堂时亦作男子装故也。)实为家门之福,但牧斋此时因沉溺于新相知之乐,如醉如痴,遂一反其平日心理常态,竟不能将此两事前后联合为一观念,斯为“陈派”失败之主因也。黄梨洲乃同情于河东君者,由于未悉此中原委,转谓是后来焚烧绛云楼之火神,殊不知火神固可具红袍乌帽之形状,但何必现此三位一体之作用耶?钱黄二人通才博学,为世宗仰,竟皆受绐于妒妇老妪,迄今思之,甚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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