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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汉还是点头:“是,是。”
刘秀语气更为严厉,道:“你征战之暇,也要多读点书才好。赤眉军、刘玄为什么失败?说到底,军纪败坏,抢夺掳掠,滥杀无辜,所到之处,百姓如躲瘟疫,避之不及。‘不善人,善人之资也’,这话是老子说的。什么意思?正因为有了不善的人存在,善人才更加容易成功。赤眉军、刘玄不善,我善,是以成功。如果我们的军队跟赤眉军、刘玄一样,只怕很快也会被别的人取代。你是当朝大司马,是武将之首,理当为汉军做一个表率。孟子曰:‘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我希望你这次去南阳,能够看到这样的景象。”
吴汉肃然道:“多谢陛下提点。”
吴汉辞去,刘秀却又将其唤回,特别又叮嘱道:“尤其是新野,大司马万万不可惊动。”
吴汉道:“陛下放心,新野是阴贵人的故里,臣岂敢妄为。”
刘秀摇头叹道:“我叫你不要惊动新野,不是因为贵人,而是因为邓奉。你千万要小心,切不可招惹邓奉。”
吴汉兵发南阳,先攻宛城,宛王刘赐举城而降。前此,刘秀的叔父刘良、族父刘歙、族兄刘祉等刘氏宗族自长安来奔刘秀,刘秀皆封为王,刘良为广阳王,刘歙为泗水王,刘祉为城阳王。刘赐曾在更始朝中官居丞相,对刘秀既有提携之爱,又有救命之恩,理应同样封王,而刘秀却仅封刘赐为慎侯,以其拥兵观望,兵至方降之故。同理,原汉中王刘嘉虽然从小由刘秀的父亲刘钦抚养,差不多等于是刘秀的亲哥,然而由于坐拥重兵,穷途末路才肯投降,刘秀也仅封其为顺阳侯。
刘赐既降,更始邓王王常也率妻子诣洛阳,肉袒自归。王常是绿林军中资格最老的仅存元勋,当初与刘秀兄弟相交甚笃,堪称刘秀最早起兵的老战友。汉军小长安惨败,幸亏王常领绿林军入伙,终有沘水大捷,起死回生。刘秀见王常来降,心情大快,笑而揶揄道:“当初你我相交,起誓患难与共,富贵一同。可你自从拜为邓王,和我就断了来往,直到现在才肯前来见我,岂非食言乎?”
王常无可辩解,顿首谢道:“与陛下始遇宜秋,后会昆阳,臣何日敢忘!闻陛下即位河北,为之心开目明,今归降来迟,唯陛下降罪,臣死无遗恨。”
刘秀见王常畏惧不安,大笑道:“我和你玩笑而已。老友之间,不必拘谨。”对王常特加赏赐,拜为左曹,封山桑侯。
刘秀又遣使召更始西平王李通。李通娶刘秀三妹刘伯姬,亲舅佬当了皇帝,李通岂有不来沾光的道理!李通举家入洛阳,刘秀封其为固始侯,拜大司农。
更始南阳四王,至此皆废。
【No。2 死士】
吴汉兵发南阳,一开始尚能谨记刘秀教训,不敢放纵兵士,及至攻克宛城之后,很快却又故态复萌。接二连三的胜利冲昏了头脑,为所欲为的权力导致狂妄,刘秀临行对他的苦心叮嘱,早已变成了耳边风。
和刘秀不同,南阳虽然也是吴汉的老家,但留给他的记忆却并不快乐。吴汉少年家贫,饱遭白眼,备受欺凌,长大之后,好不容易挤进公务员队伍,混了个亭长当当,也学着别人养些宾客壮壮门面,结果宾客犯法,罪当连坐,最后只得背井离乡,亡命河北。
他离开南阳时,带着耻辱和不甘,此次重返故土,当然有扬眉吐气之感。如今他官居大司马,手握数万精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要叫南阳匍匐在他脚下,为他当年的失落作出补偿。
至于刘秀的叮嘱,他也是口服心不服。他是武将,天职就是打胜仗,慈不将兵,义不掌财,为了胜利,他可以不择手段,不惜一切代价。至于爱护百姓,那是文官们的事,他可不想炝行。
事实上,就算吴汉有心,他实则也很难真正约束部下。部下征战连年,早已习惯了无所顾忌,肆意妄为,骤然要他们改弦更张,难!而且,他的部下都是河北兵,对南阳根本没有感情,思想上也没有转过弯来,依然军阀习气不改,觉得南阳就是一块公地,从而引发公地悲剧——反正所有人都有主权,也就意味着谁也没有主权,当然不抢白不抢,能多抢决不少抢。赤眉军和绿林军抢得,凭什么我们就抢不得?
吴汉一路战胜,兵士们也一路烧杀掳掠,放纵残暴,几与赤眉军、绿林军无异。吴汉看在眼中,却并不制止,他反而觉得,这当兵的也不容易,也是在吃青春饭,少壮不抢饱,老大徒伤悲。只有让他们抢饱掠足,才能提升士气,保持战斗力。
南阳百姓拖家带口,闻风而逃,他们的目的地只有一个——新野,那里别的没有,但是有邓奉。
吴汉势如破竹,先后攻下涅阳、郦、穰诸城,尾随着逃难的百姓,驱鸡赶鸭一般,不日行至新野,一冲眼便看见县界立有一块巨碑,上书“邓奉在此”四个大字。
吴汉打马,绕着巨碑转了一圈,忽然大怒。刘秀临行前,对他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别惹邓奉。他现在还就不信邪,偏要惹邓奉试试!
邓奉不就是在昆阳杀了个巨无霸吗,有什么了不起?邓奉就这么一个战例,说明不了任何问题。而他吴汉则身经百战,鲜有败绩,麾下又都是河北精骑,根本没有惧怕邓奉的道理。刘秀越是叮嘱他别惹邓奉,他心里便越是逆反,他觉得刘秀瞧不起他,他一定要争这口气。
吴汉命人推倒巨碑,砸个烂碎。令旗一挥,大军直闯新野。
入新野五里,忽有一少年骑白马飘然而至,拦住大军去路,傲然道:“愿见吴大司马。”
吴汉冷哼一声,道:“你见着了。说!”
少年道:“奉邓侯之命,请大司马回师离境。新野早已归顺朝廷,百姓也均为皇帝之子民,幸勿惊扰。”
吴汉仰天而笑,区区一个少年,单人匹马,你叫我回去我就回去,那我多没面子,于是厉声叱道:“大军既入新野,绝无空回之理!”
少年面色不改,重又说道:“奉邓侯之命,请大司马回师离境。”
吴汉越发恼怒,吼道:“小儿敢阻大军!与我拿下!”
少年笑道:“不劳大司马动手。我有辱使命,无颜再见邓侯,请自杀谢罪。”言毕拔剑,又复笑道,“邓侯必为我复仇。”说完挥剑割喉,血如泉喷,倒于马背。马儿竟仿佛通灵一般,掉转马头,驮着死去的主人,奔驰而去,迅即消失于天际。
吴汉揉揉眼睛,不知适才所见,到底是真实还是幻境,背脊没来由地一阵发冷。一人奋死,百人莫当,邓奉手下的少年,如果皆是如此,确实将不可战胜。无奈吴汉话已出口,岂能半道示弱,于是催兵而行。
再行数里,又有一少年骑士等在树下。少年见到吴汉大军,丝毫不惧,打马迎上,对吴汉道:“得饶人处且饶人,新野无辜,百姓无辜。奉邓侯之命,请大司马回师离境。”
吴汉热血上涌,怒道:“邓奉小儿,官爵皆在我之下,竟敢一再阻我大军!看我攻入新野,取其人头解恨!”
少年面容平静,淡然道:“话已带到。大司马既然不肯回师,请以死相谢。”言毕拔剑自刎,马儿转身,载尸而去。
接连两位少年自杀,吴汉麾下将士无不心里发虚,气势上已先怯了三分,不敢再匆忙冒进,纷纷劝谏吴汉道:“新野由皇帝亲封给邓奉。咱们强行闯入邓奉的封地,邓奉告到皇帝那里,注定是咱们理亏,不如绕道而行。”
吴汉大怒道:“我受皇帝之命,平定南阳。如今流寇窜入新野,不剿灭之,何以复命朝廷?皇帝如果怪罪下来,由我一个人担着,诸君何惧之有?”说完催兵而进,直奔新野城。将士们跟在吴汉身后,战战兢兢,唯恐路上再冒出来一位不怕死的少年,拦住他们的去路,为他们表演自杀。他们是真害怕。
总算到得新野城下,众人放眼望去,但见城门紧闭,城头无人,城中无声,俨然一座空城,不见生机,只有死寂。城越空,众人越是心里没底,又劝吴汉道:“大司马,要不咱们还是回吧。皇帝已经叮嘱过,别惹邓奉。咱们就给皇帝一个面子,放邓奉一马。再说,邓奉这小子后台也硬,阴贵人的亲表弟,常山太守邓晨的亲侄,大司徒邓禹是他堂兄……”
部下越劝,越是火上浇油,就算邓奉是天王老子,吴汉现在也偏要惹惹看。吴汉不理众人,歇斯底里地望城大呼:“邓奉小儿,出来答话。”
【No。3 呐喊】
天地静如处子,一片空旷,唯有吴汉的吼声回荡。良久之后,兵士们忽然指着城头,惊呼道:“有人出来了。”
吴汉抬头望去,但见一白袍少年缓缓登上城头,全身甲胄,按剑打量着城下大军,表情厌倦而轻蔑,正是破虏大将军、新野侯邓奉。
吴汉马鞭直指邓奉,大声道:“邓奉小儿,速速交出城中流寇。否则,血洗此城。”
邓奉睥睨着吴汉和数万大军,轻叹一声,忽作霹雳之吼:“手上没有百姓鲜血的,站到一边。”
邓奉立于城头,背景则为天空和太阳,兵士们逆光仰望,看不清其面目,但见浑身是光,恍如天神,有不可测之威。兵士为之魂丧,为之气夺,不自觉地往后挪动脚步。
邓奉追着再吼一声:“杀人者,偿命!”
兵士们都听过邓奉的传说,百万大军之中,杀巨无霸有如杀鸡。如今连吃邓奉两吼,心胆俱裂,顿时撒腿就跑。吴汉大怒,手刃数人,阵形这才勉强稳定。
吴汉怒斥将士道:“新野城中最多只有三千人,我方则有数万大军,我众彼寡,难道反而怕了对方不成!”训完部下,又冲邓奉吼道,“我乃当朝大司马,你敢抗命不从,莫非意欲谋反?”
邓奉冷笑道:“你也是南阳人,却如此残害父老乡亲,禽兽不为此举!”
吴汉大怒道:“休得狡辩!再不交出流寇,即刻攻城!”
邓奉笑道:“何敢有劳大军!我这就大开城门,恭请大司马入城。”言罢,真个下城楼而去。
吴汉笑谓左右道:“邓奉小儿,终究还是怯了。”左右却都脸上泛出苍白,手心捏着湿汗,总觉得这事没这么简单。
城门打开,吊桥放下。邓奉一人一马,手执长戟,从容而出,对吴汉道:“城门已开,恭请大司马入城。”
吴汉一时冲动,把自己架到了新野城下。他到底想要干什么?他其实自己也并不清楚,也许,他不过就是想要看到邓奉出丑,让邓奉在众人面前向他认个怂,他于是快感淋漓,以此为满足,一挥手,大人不记小人过,从此不再难为邓奉。不料邓奉偏偏不肯买账,硬要和他顶牛。事已至此,两人都被逼到了墙角,谁也没有退路。
邓奉城门大开,貌似无抵抗,吴汉反而嘀咕起来,口上说着“这就入城”,脚下却岿然不动。
邓奉再道:“请大司马入城!”
吴汉依然扭捏不肯:“嗯,腿有点抽筋,过会儿便入城。”
邓奉笑道:“大司马不肯入城,那就只好我来请了。”长戟一挥,八百少年跃马而出。邓奉一马当先,八百少年随即跟进,如饿虎扑入羊群。吴汉急忙指挥部队,试图凭借人多的优势围殴,然而却哪里堵得住!邓奉有如镰刀闯入麦田,高砍低割,兵士迎而披靡,如羽毛被抖落一地。
片刻之间,邓奉已杀到吴汉跟前,一戟劈下。吴汉仓皇举刀,徒劳地想要抵挡,无奈仿佛整个宇宙的重量都加在这一戟之上,刀柄咔嚓而断,长戟其势不衰,顺势砸下,将吴汉的头盔砸出一片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