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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刘縯在天有灵,他会听到他弟弟这样的心声:相信我,我爱你,与你爱我一样的深。只是,我们表达爱的方式不同。我不是不敢为你复仇,我实在是能力不够。与其作无谓的牺牲而复仇失败,不如暂且含垢忍辱,等以后时机成熟,我必将千倍万倍地还你,我将祭你以朱鲔、李轶的头颅,让你于幽冥间快慰不休。
刘秀也只能以这样的心声鼓舞自己。未来究竟会怎样,他其实全无把握。他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忍耐一旦开了头,就只能继续忍耐下去,否则,还不如当初就奋而一战,落它一个淋漓快活。如今,他的人生已经变成了一场生意场上的赌博,而他就是一间店铺,他必须不断变卖资产,以避免迫在眉睫的倒闭危机。他变卖了自己的军功,变卖了自己的名誉,变卖了刘縯的哀荣,变卖了家人的信任。变卖至今,他几乎已是一无所有,他这间店铺,究竟还能坚持多久?
【No。10 拯救】
于无所希望时见光明,于走投无路处见援兵。世态虽然炎凉,终归还有温暖的人性留存。当刘秀朝不保夕、惨淡经营之时,仍然会有人不计利害,站出来给他支撑。
而最先站出来的,竟是一群妇人,刘氏家族的妇人们。按照辈份,她们都是刘秀的伯母或婶婶。她们不像男人有那么多的计较和考虑,她们的观点简单而直接。在她们眼中,刘秀虽然已经老大不小了,但始终是自家的孩子,既然是自己的孩子,就绝不能任人欺负。她们越是可怜刘秀,就越是气愤刘玄:你和刘秀好歹也算是兄弟,可看你把咱们家孩子给逼的!
妇人们找到刘玄,还没开口,刘玄就感到扑面一阵寒意,来不及收拾细软,抱头鼠窜,却哪里来得及,当即被团团围住。刘玄冲又不敢冲,突又不敢突,只能媚笑四望,一副放弃抵抗的模样,这些妇人把他从小抱到大,有的甚至还喂乳过他,他如何惹得起?
然后,妇人们就戳着刘玄说话:
“托伯升的福,我们刘氏才有今日。你忘本就算了,居然还要杀人!”
“你对付完伯升不算,现在又要加害文叔?”
“文叔自小谨信直柔,不比伯升跋扈,这你也下得了手?”
“文叔到底犯了什么错,被你给逼成这样,死不敢死,活不能活?”
在妇人们的围攻之下,刘玄被榨出了皇袍下的渺小。他徒劳地张开嘴巴,发言辩解道:“可……”才说了一个字,立即又挨了一顿尖酸刻薄:
“可什么可?你这孩子,打小就不老实!”
“当了皇帝,你就自以为出息了是不是?就不认我们诸母了?”
“你杀了伯升还不够,你还要杀他全家不成?”
刘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根本没了脾气。男人们不会这样和他说话,男人们懂得委婉含蓄。然而妇人们却可以百无禁忌,想到哪里就骂到哪里。他在别处是皇帝,但在这些妇人面前,他却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活该被教训的孩子。哦,我热爱这些妇人,她们看着你长大,她们根本不把你当人。
刘玄被逼无奈,只得表态求饶:“诸母在上,我绝不会杀文叔。”妇人们得偿所愿,又意犹未尽地补骂了刘玄几句,这才背起双手,得胜地离开。
接着,邓晨来到刘秀家中,见面就说:“大喜,大喜。”刘秀忙问究竟,邓晨笑道:“我特地代李通前来向伯姬提亲。”
一切尽在不言之中。这不是一桩简单的提亲,这是李通主动向刘秀伸过来的友谊之手,拯救之手。李通是宛城李家的老大,在南阳豪杰中间举足轻重,他的势力,足以给刘秀提供庇护。至于联姻,则是李通精心选择的一种策略,既能表达对刘秀的支持,又不至于公开和绿林军对着干。
刘秀于是找来妹妹刘伯姬,问道:“李通前来提亲,你可愿意?”
刘伯姬小刘秀八岁,时年二十有一,但在那个年代,已经堪称是剩女恨嫁了,忽然来了一桩姻缘,本该大为欢喜,但一听是李通提亲,顿时大怒起来,道:“李轶害了伯升,你居然还要我嫁给他们李家?”
刘秀耐心劝道:“李轶是李轶,李通是李通。李通的手是干净的。伯升生前就极其赏识李通,他如果还在,一定也会同意这门婚事。这是一门好婚事,你可明白我的意思?”说完,望着刘伯姬,重复问道:“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刘伯姬明白了。在这场联姻中,她并非新娘,而是筹码。刘伯姬看着刘秀,忽然一阵心疼。在她们一家人当中,她和刘秀的关系最为亲密,然而眼前的刘秀,已经不再是她熟悉的那个意气潇洒的三哥,自从刘縯死后,短短数天,刘秀分明苍老了许多,她知道,让她在这个时候答应这桩婚事,刘秀的心里同样也不好受。不过话又说回来,刘秀其实也并没有把她推向火坑,李通无论家世还是人才,都称得上是一位如意郎君。
刘伯姬心中点头,嘴上却不肯明说,反而将了刘秀一军,道:你都没结婚,哪有我做妹妹的先结婚的道理?
刘秀大笑,很快却又叹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阴母要的聘礼,我又哪里拿得出?”言罢,神色黯淡,浑身怅然。
呜呼,世间哪有尽如人意之事,好不容易讨个老婆,也还得再搭一个丈母娘不是?
刘伯姬却远比刘秀乐观,怂恿刘秀道:“此一时彼一时。无论如何,你也得请叔父刘良前去问问。”
刘縯攻破宛城之后,作为刘縯的铁杆粉丝,阴识带着全家老小前来投奔,因此,阴母和阴丽华眼下都在宛城。已经跌入人生谷底的刘秀,得了妹妹的鼓励,怀着必败之心,托刘良前往阴家提亲。没想到,向来势利的阴母,居然一口应承。
老太太给刘秀的答复只有八个字:盛世认钱,乱世认人。
【No。11 完璧】
刘秀和阴丽华,李通和刘伯姬,两桩喜事传开,因刘縯之死而变得阴霾密布的宛城天空,终于有了云开日出之势。
刘秀不敢发丧,发喜帖却是理直气壮。朱鲔等绿林军首领也都在受邀之列。刘秀回到宛城之后一系列识趣的表现,已经使得朱鲔慢慢放下猜忌。如今,刘秀又不顾其长兄刘縯尸骨未寒,便迫不及待地举行婚礼,可见他满脑子尽惦记着老婆孩子热炕头这点事,确实胸无大志,甚至也无廉耻。这样的人,没有杀的必要,杀了只会脏刀。再者说了,即使朱鲔仍然存有杀心,此时却也不好动手,一则碍于李通的势力,二则喜事在即,却要杀人家新郎官,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既然是刘秀结婚之喜,朝廷总得有所表示才是。朱鲔于是以刘玄之名,拜刘秀为破虏大将军,封武信侯,算是朝廷的贺礼。而这份贺礼,也表明了朱鲔等人的态度,那就是刘秀已经暂时摆脱了生存危机。
正常婚姻,礼节烦琐,必经纳采、纳吉、纳徵、请期、亲迎等诸多程序,然后方成婚姻。如今非常时期,自然一切从速从简,就在六月三十日,大宴宾朋,行新婚之礼。
当初岑彭坚守宛城,城中居民死亡殆尽,最后仅存一千余人,人都死了,房子自然也全空了出来。刘縯入宛城之时,便圈下整个当成里作为自家府邸。如今刘秀摆酒,房子尽够大,宾客齐聚,却也不显拥挤。刘家上下,一片欢腾之声,绿林军、南阳豪杰、刘氏宗族等各派势力,借着喜事喜酒,将刘縯之死抛在脑后,在觥筹交错中和好如初。
喧哗吵闹一直持续到了深夜,宾客们这才依依不舍散去。留下新房之内,刘秀和阴丽华两人无言相对。他们很早就知道彼此将在一起,然而却难得见面,他们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今夜,是他们多年来第一次单独相处。刘秀望着阴丽华,她已经是十九岁的曼妙少女,她比他记忆中的更为美丽。
对于刘秀来说,这本是他美梦成真的时刻,然而,他却丝毫也无狂喜的力气。他的眼神痛苦无比,阴丽华的美丽,加倍着他的罪孽。这并非一场纯粹的婚姻,他选择这场婚姻,很大原因是为了保住性命,而并非完全出于爱情。
刘秀心中满是愧疚:阴丽华,你不应该承受这些,这不是你梦想中的婚礼。小女孩会从四五岁起就开始憧憬她们的婚礼,她们盼望着那一天的到来,她们将在那一天前所未有的美丽,她们将会永远记住那一天,作为余生最为温暖的回忆。然而,我毁灭了你的梦想,我利用了你,我只给了你一个仓促而简陋的婚礼,一个在错误的时间和错误的地点举行的婚礼,这个婚礼,更像是一场骗局。
更让刘秀于心不忍的是,他如今虽然暂时告别了性命之忧,然而脖子依然很细,随时被刀一砍,还是得应声而断。他依旧活在危险之中,而现在,他又将无辜的阴丽华也卷入到了这种危险之中。
阴丽华并不了解刘秀的挣扎和痛楚,她只是坐在榻侧,左手绞着右手,既紧张又幸福。这是她的洞房之夜,而她也知道,洞房之夜对于一个女孩意味着什么。临嫁之前,母亲特地将一部《素女经》放入她的嫁妆。她偷偷翻了几页,书中所讲皆为房中之事,更绘有插图,都是各种男女交接的姿势。她只看了几眼,便赶紧将书合上,羞得面红耳赤。然而,她又听过来的姐妹们说过,那事非但不羞,反而极为快活,“乐莫斯夜乐,没齿焉可忘”,于是,她在害怕之余,却又心中暗暗向往。
她偷眼打量着刘秀,刘秀枯坐灯下,并没有要来亲近她的意思。她越发紧张地等待着,姐妹们早告诉过她,男人们都这样,总免不了要先道貌岸然一番,这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禽兽之前的君子。
然而,良久之后,暴风雨并未来临,禽兽也并未现形。刘秀只是对她说道:你睡吧。阴丽华问道:那你呢?刘秀答道:我再坐一会。
阴丽华侧身向壁,暗暗抽泣。难道书上和姐妹们说的都是假的?还是因为她不够美丽,所以刘秀对她并无兴趣?她哭着想着,囫囵睡去。
灯下的刘秀,了无睡意。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可以卸下面具,不再演戏。他亏欠阴丽华太多,但他亏欠刘縯更多。他不仅没有给刘縯一个体面的葬礼,而且也不曾在人前为他服丧。只有当他独处之时,当他不再受人监视之时,他才能给刘縯以补偿,为他服丧,尽一切服丧之礼,以寄托哀思与深情。阴丽华虽然近在咫尺,而且已经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然而在他为刘縯暗中服丧期满之前,他不能亲近她,不能占有她,他必须尊重地下的刘縯,他必须尊重自己的良心。
刘秀望着睡梦中的阴丽华,她是崭新的,而且明亮。刘秀的想法越发坚定,他必须克制自己的欲望。如果他注定将要很快死去,那么他情愿阴丽华保持完璧。他已经毁坏了太多美好的东西,他不能再继续加重自己的罪孽。
夏风轻起,灯火摇曳。
夜很长,生命很短。人生仿佛一场纠缠,英雄多难,美人凋残。
第十四章 新朝覆灭
【No。1 众叛亲离】
且说二十九岁的刘秀蛰伏宛城,韬光养晦,而属于他的时代即将到来。作为新朝皇帝,六十九岁的王莽却只能困守长安,属于他的时代已行将结束。
昆阳惨败之后,新朝威严扫地,海内豪杰趁势而起,皆杀其牧守,自称将军,旬月之间,遍于天下。其中最具规模者为:
汉朝宗室前钟武侯刘望起兵汝南,聚众数万。
公孙述众合数万人,自封益州牧,割据蜀郡。
隗嚣称上将军,勒兵十万,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