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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梅晓鸥给陈小小打了电话,通报史老板的平安。小小跟她一样,从来没有关手机的时间。都是劳碌的苦命女人。晓鸥没有出卖老史眼下的所在地,只说老史给自己打了电话,身心皆健康,不过想躲几天清静,好好反思一下,好东山再起。小小有点酸溜溜地问:老史为什么不向他老婆报平安,反而打国际长途呢?晓鸥的回答是现成的,很简单啊,谁让她梅晓鸥是第一大债权人呢,负债者首先要稳住最大债主,否则债主跟警方挂钩通缉他怎么办?
陈小小在挂电话前说,一定让老史打个电话给儿子,儿子无罪,白白受那么多惊吓和担忧。
晓鸥要她放心,自己一定促成这场父子通话。
可怜的女人最后一道杀手锏都相同,就是孩子。这道杀手锏晓鸥从她自己的儿子还没有面目,只是一团血肉的时候就开始用。她给卢晋桐的老婆打完自我曝光的电话之后,从洗手间回到赌桌边,就说:〃卢晋桐,我马上做手术把孩子打掉。〃卢晋桐是她男人的名字。她曾经狠狠地爱过的男人,连他名字都一块儿狠狠地爱过。
卢晋桐怎么反应的?他嬉皮笑脸叫她别捣乱,看看他这不赢了吗?他深知这小女人不会干打胎那种损事。她不会早早失去杀手锏,不然以后还有什么好使的能挟制他?她和所有活在别人婚姻阴影中的女人们一样,有孩子才能有与婚姻共存的一个准家庭。再说白一点,孩子是她一生的银行账户,她可以细水长流地从那个账户里支取衣食住行。
当时赌桌上的局势确实大好,卢晋桐赢了三十多万美金。卢安抚了晓鸥两句,用逗小猫小狗的声腔,又回头去下注。那一注他下了十万。拿起的牌是八点,基本上赢了。他侧脸向晓鸥挤眼,发现晓鸥背身在两米之外蹦跳,拼命用头顶够一个心目中的高度,再尽量沉重地落到地板上。卢晋桐冲过来,可怎么也摁不住她:疯了?!想把孩子跳下来啊?回答是:没错,就是要把孩子跳下来,只要他赌,她就跳。他被这杀手锏制住了。接下去只要他往赌台上靠近,她就跳。不过也就三四回,这招数就渐渐失效。失效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任她怎样跳,孩子也不肯下来,连下来的征候都不见,她那刚显出微妙弧度的小腹紧绷绷的,箍住胎儿,成为最坚固柔韧的血肉襁褓。
晓鸥一边跳一边在心里做着一道算术题:卢晋桐刚才赢了三十多万呢,可是三十多万美金啊!够买一幢小小可爱的房子,带个小花园,一年后孩子可以在那里学步。三十多万刨出一个零头,够她下一年的学费。她在加州一个不见经传的大学学园林设计。总得学点什么,否则卢晋桐把她藏在美国这偌大的金屋,一天二十四小时怎么消磨!
等晓鸥跳不动,无趣地停下来,卢晋桐又赢了。她上去抓起所有筹码放进皮包,然后开始拖他。赢了还等什么?等她冲出去叫出租去医院妇产科吗?钟点是下午四点。从上午下了飞机进到赌厅他就没动过。卢晋桐疯了的眼神直直的,骂她贱货,已经搅了他的家又要搅他的好运气。她不管,只是拖他。接下去一件她到现在都没反应过来的事发生了:卢晋桐伸手打了她一个耳光,还嫌不痛快,又踢了她一脚。她已经把他拖到了门厅,但监视器还是把这个背着众人的暴力场面收入镜头。两个血统丰富的深色皮肤保安出现了,一边一个架住卢晋桐,使其成为坚果夹子里的一颗果仁,动一动就会碎成粉末。倒是这两个保安救了卢晋桐。晓鸥马上看清阵线,美国对中国,本土人对外国人,外来者对自家人。这种场合下,卢晋桐和她梅晓鸥,太是自家人了,不仅如此,简直就是亡命天涯的至爱情侣。
晓鸥向卢晋桐一跃,抱住了男人的脖子。那粗细适中的脖子给她抱得像一棵树的中段。她不能没有这棵树,眼下她死活都得吊在这棵树上。她问保安,他们要把自己的丈夫带到哪里去。她学园林设计的英文在这个场合用不上,好不容易凑成没有语法缺乏动词的句子。保安的回答她也不完全懂,意思是这个男人动武,坏的是赌场的规矩,现在是赌场和暴徒之间的公事,跟她这个牺牲品无关。她泼妇一般喊叫,要带她的男人,可以,不过踏着她的死尸过去吧!她的句子肯定很不正确,但态度把句子演活了,各国人都会懂。
于是,保安拖着卢晋桐,她撕扯着保安甲的手。要带也带上她,她宁可跟男人一块去坐监。他打的是他妻子,他妻子跟他说了一句什么该打的话他们谁听见了?她用错误的英文对保安说。卢晋桐这时叫她把筹码拿去兑现,同时叹了一句:该赢一百万的!
一听这话她松开了手。假如监牢能拦着他,让他再也不进入这个罪恶的地方,她也算有盼头。她深情地看着他:那你就去坐监吧。
一个洗手间的女清洁工站在看热闹的人群里,此刻对保安说,这个姑娘怀孕了,一小时呕吐五六次。
保安都停止在一个动作上,所有人都看着脸色苍黄的中国姑娘。保安问晓鸥,她是否怀孕了。晓鸥点点头,委屈得直掉泪。保安怪她不早说。她这才明白全世界人民中数美国人民最爱儿童,哪怕是尚不成形的儿童。在美国人民这才是一道杀手锏。清洁工是个五十多岁的印第安女人,印第安人跟中国人在古老历史中有着神秘的纽带,所以她过来搂了搂晓鸥的肩膀,让两个保安饶了这个快要做父亲的男人吧。
保安愣愣的,再看看晓鸥,一个松了手,另一个看同伴松手感到大势已去,再不松手自己就成了反派,也慢慢松开手。
卢晋桐和晓鸥回到房间里,晓鸥把兑现的五十来万钞票放入保险箱,她改了密码,确保钞票在保险箱里待稳。卢晋桐为赢来的五十万绕着卧室打转,这么好的事让他难以消化,必须转几圈。他曾经输掉了若干五十万都在此刻从他记忆中被一笔勾销了。他抱住晓鸥说,他给肚子里的孩子赢了一个家回来,那个家有前院有后院,后院种一百棵栀子花和两百棵玫瑰。晓鸥不是爱花吗?爱个够吧!对了,后院还有游泳池,孩子学走路和学游泳可以同步进行。五十多万还想带游泳池呢?她甩开他。让他检讨那一巴掌和一脚。他再一次搂紧她,谁让她跟他老婆告状?那一顿揍和告状扯平了。她转过脸,发现他在亲昵地微笑。他脸上多了一层无耻。
她心里减少了一层爱意。
那天夜里,两人相安无事地睡着了;她搂着腹内的孩子,他搂着她和她腹内的孩子,睡得像一个美丽的电影画面。
第二天一早,她醒来时发现床是空的。卧室、浴室、客厅和小小的餐厅,统统没有卢晋桐的影子。晓鸥从餐厅往客厅走时,瞥见保险柜。保险柜紧闭,她释然地坐下来,坐在保险柜对面的沙发上,呆呆地温情地看着保险柜。保险柜里的钱安然无恙不说明什么。卢晋桐可以用赌场给他的信用额度,额度内的钱是够下几把大注的。但至少那个带前后花园的房子保住了。她庆幸自己聪明,使了点机关算计,把保险柜密码改了。
接下去的一小时,她洗漱打扮,好好吃了一顿早餐,然后来到赌厅里。昨天围坐在两张赌台上的几个中国赌棍居然还原样围坐,比前一天的脸色晦暗许多,头发看上去都稀疏了,那当然不是一夜间的凋零,只是因为没有及时把脑油洗下去而让头发黏结打绺,像几座被风刮跑了茅草的屋顶,露出秃秃的梁来。一夜时间能把人变得这么丑陋!假如卢晋桐是这些丑陋面目之一,晓鸥会一声不吱地走开。她会飞快地返回房间,从保险柜拿出那五十来万现钞,打理好自己的行李,乘最早一班飞机飞回加州。
五十来万美金对于当时的梅晓鸥是天大一份家产。她会心满意足一辈子,再不用找男人,而让男人找她。她可以消消停停地等在那里,让男人们一个个找上门来,再让她一个个筛选下去。怎么筛选?带到拉斯维加斯来,只要他在赌台边屁股发沉、发黏,筛选就完成了。她会把筛选的后果留在赌桌边只身离开。
晓鸥在赌台边没找到卢晋桐。也许冤枉他了。这个男人的好处、可爱处又一一回到她心里。他一定是去了游泳池或健身房。昨天做了大赢家,好事像坏事一样,要慢慢接受,他一定在跑步机上挥汗,把窝在心里的狂喜挥发出去。健身房有十多个跑步者,都不是卢晋桐。那么一定是在游泳。卢晋桐是个不错的泳手。同时他在游泳时可以观赏池边晒太阳的青春玉腿。拉斯维加斯涌集了美国绝大部分上乘玉腿和酥胸,夜里把它们展览在秀台上,凭它们售门票。对卢晋桐赏花一般观赏那些腿和胸,晓鸥从来不多言。那是无伤大雅的男性滋养。
晓鸥在游泳池边迷失了。她不知道自己下面一个目的地是哪里。仍然是上午,游泳池很空,一目了然地没有卢晋桐。
她再次回到赌厅,凑近那几个一夜没挪窝的中国男人,问他们谁看见她的丈夫了。她顾不得脸面了,昨天被打被踢又跟保安拉扯的图景在这些人脑子里还栩栩如生。其中一个男人说:好像看见他凌晨回来了,坐在那张桌。他什么时候走的?没注意。看见你来就走了!输了怕你急!……晓鸥听另一个同胞告发道。他口气是逗乐的,以为这事在晓鸥这里还有乐子可言。晓鸥眼前一阵黑暗,早餐飙上喉口。
她吐出了全部早餐之后,身体像倒空半截的口袋软软下坠。是什么引起这场呕吐?似乎不光是卢晋桐;似乎那几个男人的气味加剧了作呕。什么样的气味?不洗漱的口腔、溃烂得快坏死的牙周发出的气味。不管那几个男人生活习惯卫生标准有多大差异,此刻口腔里发出的是同样的坏疽恶臭,再加上他们胃肠里消化不良的食物渣子,加上恐惧和兴奋使他们热汗、冷汗迭出,不断发酵又不加以洗浴……一群活着的人,都快招苍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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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就是那股活体发出的坏死气味让她吐得奄奄一息。也许还有一个联想恶化了她的作呕:卢晋桐也是那个恶臭团伙的一分子。他见她来了,及时溜走了。他那份气味却已经滞留在稠黏的空气里,他也是那份招苍蝇的恶臭的贡献者之一。
晓鸥擦干嘴唇,擦去呕吐引出的眼泪和鼻涕,从马桶间里出来。四五个女人一动不动地瞪眼看着她。她想起那个爱护她的印第安清洁工,那个跟她有着古老神秘血缘纽带的大娘,昨天还为卢晋桐和她求情。一场枉费的善良。她走出女卫生间,直接奔电梯,从电梯里出来,直奔房间,连停下来压一压恶心的工夫都没有。
现在的梅晓鸥看着十年前的梅晓鸥,就像看电影中一个长镜头,从赌厅一直冲进房间的门。然后也像是个电影镜头,她在闭上的门后站了片刻,扫视一眼这个布置优雅的客厅。一般电影里用这个镜头来隐喻和象征:女主人公扫视的是自己的生活状态;在永别这种生活状态,那生活那状态好或坏,都是自己一段青春生命。这个终结性的扫视,是为了把这一截逝去的青春生命封存起来;留给未来去缅怀。留给二○○八年的梅晓鸥去缅怀。当时的梅晓鸥来不及怀想任何事物,只想到一件事: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