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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猫拿她没办法地咂巴嘴:〃啧!我告诉你,元旦已经把段老板扣住了,正等你出场呢!〃
〃扣他干吗?!〃晓鸥对老史的相思暗动立刻被离间了。
〃不扣住他,他把钱都输光了!〃
晓鸥到达银河酒店大堂时,老猫正在手机上跟人激动地通话,一头茂密的白毛起了狂飙。看见晓鸥,他匆匆跟通话者道别,挂上手机,告诉晓鸥那边也是个赖账的,还是什么省级市的计量局长呢。
〃段凯文呢?〃晓鸥顾不得表达她对老猫的同病相怜。
老猫指指楼上,叫晓鸥跟他去。途中晓鸥弄清了扣押段的全过程:今天上午十点,段和广西人到了赌场,一个小时就输掉三百多万,而且是玩〃拖〃。元旦向老猫打了报告后,老猫让元旦立刻把段骗出赌厅。
〃怎么骗他的?〃晓鸥问。
老猫替元旦编撰出最具效力的诈骗语言:〃先生,有个姓段的小伙子从北京过来,专门来见您。〃段一听就诈尸般从椅子上站起来。元旦马上问要不要把小伙子带来见他,段把脑袋摇成了个拨浪鼓。元旦表示可以带段老板去见小伙子,段眼睛红了,鼻头更红,这回摇脑袋摇得很慢,有气无力。元旦安慰他别分心,好好玩,反正姓段的小伙子已进了他的房间,正休息呢。段问谁他妈的让他进房间的?他一大声把老泪震出了眼眶,从眼镜后面直泻下巴。元旦告诉段总,酒店前台听说孩子是段老板的儿子,还未成年,就放他进房了。新开的酒店,希望大家开心,周到得过点头,是可以理解的。何况小伙子确实姓段,他护照给他做了证。段再也不犹豫,独自向贵宾厅外面走,把剩在台面上不多的筹码都忘干净了。广西人收罗起段的筹码,追出赌厅,段接过筹码却挥手拒绝了叠码仔的随行。
段一出电梯就知道真相了。元旦很坦荡地告诉他,段老板受骗了。其实想见他的人不姓段,姓梅。
梅晓鸥就这样被推到对台戏的位置上。段凯文听见门铃抬起脸,对业余看守元旦说:〃开门去。〃老板架子一点没塌。
门在老猫的脸庞前面打开,老猫个头不高,段凯文越过老猫的白发把晓鸥精心吹蓬的黑发看得很清。老猫率先走进段的房间。一个商务套房,广西人待他不薄。晓鸥在门口摆了一系列面部表情,没一个合适拿出来见自以为成了隐身人的段凯文。因此段看见的她基本上是粉底和化妆笔勾画的脸谱,脸谱下她的脸部肌肉已经累极了。
〃晓鸥,这就不够意思了,是不是?你知道我抛家弃子,还用我儿子做钓饵把我骗出来。〃段从茶几上拿起一根烟,打着打火机,因此后半句话是用没叼着烟的那半张嘴说的。
两年的失踪,似乎潇洒走一回。晓鸥被他的主动弄得像个乡下丫头,急于为自己辩护。
〃我还在家梳洗呢……收到猫哥的短信……〃
〃你自己要见我,我能不见吗?你梅小姐恐怕不是今天才知道我到妈阁的吧?恐怕你前天就暗地盯梢我了吧?〃
原来他前天就到了。老猫抱着两条晒色的手臂,跟元旦各坐一张椅子,完全一张空白脸。扑克脸。老猫的左胳膊上文了一朵夏威夷兰花。这只孤猫早年大概爱过夏威夷兰花所象征的那个女子。现在夏威夷兰正怒放,老猫身上运气,大臂肌肉使它怒放成了一道狰狞的符。老猫的表情全跑那儿去了。越听晓鸥自我辩解,段凯文越是步步紧逼,揭露指控,那朵夏威夷兰便越怒放得可怖。
〃我承认那张地契是我临时拉的挡箭牌,你当时逼得太紧了。〃段凯文用他永远不紧不慢的山东汉子口气说道,〃你们妈阁的叠码仔做事风格嘛,当然不能强求……〃
只看见一个身影扑向段,同时响起哗啦啦的声响。身影是老猫的,声响是砸碎的茶杯。老猫如同人形野猫那样朝段发起攻击,一爪子打在段的脸颊上。刚才他来不及放下茶杯就攻击了。一下不够,又来一下,猫爪子一左一右地抽打在段凯文五十多岁的保养良好的面颊上。晓鸥反应过来,段已经挨了四五个耳光。
〃别打了!〃
她听见自己刺耳的尖叫。她从不知道自己尖叫起来是左嗓子。等她从身后抱住老猫,才发现这是只铁打的猫,浑身没一块人肉。可想这种铁耳光打在人肉上的感觉。段凯文的眼镜早不见了,头一击就飞到床上去了。晓鸥抱着老猫往后拖,一面左着嗓子尖叫,让元旦上来跟她一块拖老猫。元旦司空见惯地闲坐在椅子上。他打人远不如他老板,不然早就不闲着了。
再来看看段凯文,左上唇飞快地在血肿。被老猫的铁爪子击中,唇和略突出的牙相撞,牙把内唇咬出个洞。晓鸥判断着,其他地方没留下任何受打击的痕迹,连神色中都没有痕迹。经过天涯亡命的段总,惊涛骇浪惯了,一个妈阁老猫能把他如何?
〃你干什么?!〃晓鸥对老猫呵斥,尖叫过的嗓音怎么都有些不着调。
这一场打倒把老猫气疯了,朝段凯文骂得不歇气。越骂他自己越被煽动起情绪来,把他自己的赌客也顺带骂上了。他要不骂晓鸥永远不会知道老猫是个比她还大的债主,欠他债的人从省级干部到乡级干部,从电影导演、制片人、明星到国家级运动员,七十二行,三教九流在老猫手下能组成个庞大的欠债团。
段凯文在老猫历数他客户的种种劣迹时侧卧到床上,捡回眼镜,用衣角擦了擦,端正地架回他挺直的鼻梁上。人家什么心理素质?
老猫骂完了,言归正传,问段凯文还剩多少钱。不知道,差不多四五十万。
老猫一点预兆都没给就又跟段撕扯上了。他揪住段高尔夫衫的胸口,把他从床上提起。晓鸥跺着高跟,求老猫别再打了。
〃你昨天夜里还有一千二百多万,这半天你就玩成四五十万了?!你他妈的经输不经赢的蠢货!谁让你把还她的钱输了?〃他指着晓鸥,〃人家一个女人,养家养孩子都凭她自己,你他妈的有点良心没有?你他妈的是个男人不是?!……〃
若不是晓鸥挤到段凯文前面,老猫的拳出得不痛快,段今天大概会肋骨瘀血的。
〃猫哥你打着我了!〃晓鸥叫道。她嗓音又扁又尖,五音不全,她绝不敢认这嗓音,但老猫被这嗓音叫住了,松开段凯文,问打得重不重,问晓鸥疼不疼。
段又回到床边坐下。死猪不怕开水烫。或者,你们演什么周瑜打黄盖呀?快谢幕吧。
〃就凭他这么对你,可以让人把他扔海里去。反正他已经失踪两年,接着失踪去吧。对他家人,对谁都没什么区别。〃老猫又让自己气乌了脸,白发抖得像猫科动物之王:雄狮。〃剩了四五十万?他妈的笨蛋,败家子!他妈的你知道你是用谁的钱赌吗?梅晓鸥和儿子的活命钱!〃最后一句话字字都像是从老猫嘴里被踢出来的。
挨了这几拳的段凯文减了几分盛气。尤其老猫那句把他扔海里去的威胁,让联想丰富的他顿时看到了活生生的画面。
〃你说你打算怎么还梅小姐钱?〃
〃我会还的。〃
〃我他妈问你怎么还!〃老猫收紧嘴唇说。
〃昨天我是用二十万赢了一千二百多万,四十万足够我赢两千万。〃段总在搞计划经济呢,或者是在种地瓜,一棵瓜秧收获多少大致有数。他换了副口气,话来了个转折,〃不过假如梅小姐愿意要这四十万,现在就可以把钱拿走。〃他脸转向晓鸥,不卑不亢。嘴唇的血肿已经使他的整个口形变了,明显歪向右边,跟谁使鬼脸似的。
〃晓鸥,你先把他所有的钱都拿走。他愿意接着做赢钱的梦,让他从他那个广西仔手里借。〃
〃完全可以。〃没等晓鸥开口,段痛快地答应了。
〃不过要跟这家伙签个合同,他在银河赢的钱全部还你晓鸥。〃老猫根本不理段凯文,只跟晓鸥说话。
〃没有问题。〃段凯文满口应允。
晓鸥悲哀地看他一眼。合同她跟他签过不止一份,从来没制约过他。只有他这样难受制约的人在当今世界才能创出曾经那一爿家业。他脸色是坦然的;他会积极配合她晓鸥签一份甭想制约他的合同。废纸。晓鸥有气无力地央求老猫和元旦离开,她想跟段凯文单独谈谈。
〃别让他出门,万一碰到他另外几个债主,你连这四十万都没了。〃老猫说着站起身。
而晓鸥恰恰带段凯文出了门。她开车把他带到南湾海边。他们曾经有过一次海边漫步,他为她买了昂贵的樱桃。假如还是樱桃时节,她会为他买的,不管多昂贵。他们开始得多好?跟她哪一个新客户都没有那样好的起点。一次美好暧昧的漫步,因为飞机误点。才四年,情谊早已不在,不能全怪他。也不能怪她该诅咒的行当。
车停在海边,两人都不想来一次旧地重游。就把车当个咖啡座吧。段凯文这个谜团在晓鸥心里越滚越大,是解开谜团的时候了。
〃段总假如你不觉得我冒昧,我想问……〃
〃问吧。〃
她扭过脸,看看他。他看着前面,海在他的窗外,落日在水面上撒了几百万片金子。这都跟他没关系,晚期赌徒不需要美景。
〃我能问你,这两年都在干什么吗?如果你不想回答……〃
〃当了两年寓公。什么也没干。〃
〃那你怎么又想到回来,回妈阁,我是说……〃
〃我一个朋友邀我来的。〃
〃我没看见你的朋友……〃
〃他在散座赌小钱。他从来没赌过,对妈阁特别好奇,非让我陪他来。〃
〃你听说你太太又中风了吗?〃
他没话了,眼睛越眨越快,企图把眼泪眨回去,或者这么眨眼至少给泪囊打个岔。
〃这是她第二次中风,据说第二次中风是很危险的。老刘才告诉我……〃
〃我们不谈这个好吗?〃段打断她。
晓鸥也突然意识到自己多嘴。
〃老刘真够烦人的。我叫他不要跟任何人说。尤其不要跟你们这些所谓的债权人说。我姓段的死也不会乞怜。人固有一死。〃他拿死给他自己和所有债主,包括晓鸥垫底。
原来老刘跟段始终保持着联系。老刘对晓鸥表白的歉意原来不止于他所表白的。她该怨老刘的,可她却对老刘多出一层敬意来。老刘对段这个朋友是无条件接受的,对他的胜负都全盘接受,他给予段的友情是盲目的,忠诚也是盲目的。此刻老刘知道段漂洋过海回到了东半球,回到了老妈阁。也许段太太因为老刘的照料没有陷入彻底绝境。
〃那段总这次回来,有什么长远打算吗?〃
〃有啊。我还是回去干老本行呗。大部分债务都还清了,幸亏海南那块地拍卖得不错。现在就剩下几笔赌债没还。〃他接下去的话大概是:没什么大不了,或者,可还可不还。他曾经跟晓鸥暗示过:叠码仔靠赌徒们从赌厅挣钱,因此他欠了叠码仔的钱也白欠。
这就是他有恃无恐的依据。这就是他的根底。一切只能从头来,律师,立案,起诉……一切令晓鸥不做就累死的事,都要从头来……两只海鸥落到车窗前,都抬头向车里的人类张望,都是先用左眼看看他俩,又用右眼看看他俩,颈子灵活得可笑。两只鸟类叫花子,等着车上的人赏它们一点什么,渴盼都写在它们鸟类的脸上。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