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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坐。〃
晓鸥听话地坐在段总手指指点的那个沙发上。沙发面料看上去是粗糙的皮革,但触上去异常柔软,甚至不像皮子那样冰凉光滑,它有种绒乎乎的质感。讲究的东西现在越发低调,越发包藏着只有享用者才感觉到的奢华。
〃今天给你汇了这个数。〃段伸出三个手指,〃剩下的明天、后天、大后天陆续汇出。银行紧缩银根,快到年底了嘛。〃
晓鸥点着头。她的听觉吃进每一个字。每个被吃进的字迅速被大脑消化。消化得好,才能懂得词下之意,是否有不老实、不诚恳的浮头油腻。她的思维把段的每个字都消化得很好。但她既看不出段的老实诚恳,也看不出他的不老实不诚恳。在妈阁和在大陆是两个段凯文,大陆这个段凯文是中国人中的中国人,内敛到完全没有情绪信号。他翻牌时的扑克脸也比现在的脸通俗易懂。九亿农民的智慧和坚忍凝练出一滴晶体,它叫段凯文。什么样的贫瘠饥荒都应对得了,这区区三千多万港币的债务能压碎这一滴结晶?中国的世代农民需要怎样的智慧从几千年的一无所有中活过来,这九亿农民的一滴精华能从你梅晓鸥手里活不过去?
段凯文现在在梅晓鸥面前的大,就大在这里。她的小,就小在看不出这大,低估了这大。
〃所以晓鸥,你大可不必担心。〃
他大到了为对方慷慨。她对这份慷慨领情地笑了。
〃不是我担心。是赌厅担心。厅主派我来北京,把所有客户欠厅里的债务都稍微清一清,也是年底之前的例行工作。〃晓鸥滴水不漏地回答,接过段总递给她的一杯茶。袋泡茉莉花茶。这顿下午茶够简约的。
段总自己喝的是矿泉水。伟人的淡泊。他坐在自己的半圆形办公桌后面,把皮转椅转到四分之三朝向晓鸥,四分之一朝向窗外尘雾中的北京。晓鸥只能左侧肩头抵在沙发靠背上,左边屁股斜坐而让右腿向左前方支出,担负平衡身体重心的职责。她觉得自己是在某个舞蹈中摆造型,为歌星陪衬的那类拙劣舞蹈。歌星当然是段凯文,你都不配看他一个正面。
晓鸥走到墙角的扶手椅上坐下来,突然发现段凯文面前的茶壶嘴对着的是什么。是他背后墙上的巨幅水墨画,一匹瀑布挂在陡峭的山崖上、他段凯文乘驾着瀑布,又不能让大水冲了,这是茶壶嘴反冲大水的作用。
几乎认作朋友的人用一切手段,甚至下三滥的法术让她梅晓鸥输;以四倍的代价输!晓鸥木鸡一般呆住。
〃可是我听说的不是这样哦。〃段的口气带些揭秘性,〃我听说赌厅在十天内必须从你们手里收回借给赌客的所有钱款。〃
〃我们?〃她知道他指的〃你们〃是谁。是叠码仔们。是梅晓鸥、老猫、阿乐们。但她装不明白,因为她需要多两个回合的问答给自己买下些时间,来拆他下面的招。
〃你们就是干你们这行的人,在赌厅和赌客之间当掮客的呗。〃
〃哦。那我们怎么了?〃她笑笑。她在准备被戳穿。段把赌厅、掮客、赌客的三方面关系早就摸得门儿清。赌厅怎么会派你这个女叠码仔来催债?赌客和赌厅结了局之后的十天之内,叠码仔可以声称自己是为赌厅讨债,但十天一到,赌客如果还不上赌厅的钱,叠码仔必须把赌客的欠款还上。用佣金还,还是用积蓄还,或者砸锅卖铁去还,随便。赌厅只认一条:十天大限之内,欠款归账,否则作为叠码仔的掮客在赌厅面前便失去了信用。段要戳穿的就是这点。别拿赌厅压人,现在的官司只在他段凯文和她梅晓鸥之间。人人都清楚这笔官司,但谁也不会像段这样不留情地戳穿。拿赌厅挡在中间,官司就变得间接了,双方都可以给自己和对方留点面子,也多一点回旋余地。段凯文偏不给自己和梅晓鸥留面子,也不需要回旋余地。这又是段的人格让晓鸥意外的一点。
〃我打听的没错吧?现在我欠的款,就是你梅晓鸥的钱。欠赌厅的,你早就替我还清了。〃
晓鸥承认不是,不承认也不是,笑不对,不笑也不对。好像一切都是她的一场大阴谋,现在段凯文把它识破了,该难堪的是她梅晓鸥。
〃所以,我就请你梅晓鸥女士放心,下面几天的还款都会按时到账。〃他把转椅更朝窗子转了一点,给她二分之一的侧面。
晓鸥看着这个骄傲的男人,董事长,某女人的丈夫,某女人的情夫。居然输那么惨还能羞辱她。她站起来。下午茶该结束了。从来没人让晓鸥感到这么低贱,感到她那职业的低贱。他似乎已经把她忘了,回到他对于大事的思考中。那是什么样的大事啊!因为这些大事一件接一件地发生,中国在飞速改变,世界也在飞速改变,哪里起了高楼群,哪里的海边成了陆地,哪里爆发了战争,哪里缓解了经济危机。这二十多年,段凯文使多少中国人改变了生存空间。
就在晓鸥道别的时候,段叫住她。
〃怎么走了?我马上就下班了,请你吃大董烤鸭。〃
〃不用了,我晚上要回家看我母亲。〃
她和母亲是在父亲去世后彻底和解的,儿子的诞生进一步改善了她们的关系,改善到连见到中文系主任她都能在脸上堆出笑容了。
〃把你母亲叫来一块吃。〃
〃真不用了。天一冷我母亲就不愿意出门。〃
段凯文按了一下铃,小男秘来了。
〃让司机去梅女士家,接一下她母亲。〃然后他转向晓鸥,〃把你家地址告诉他,他会告诉司机的。〃
〃那算了吧,我跟你去吃饭。〃她拉出母亲,用老太太碍事,或说用她给自己省事,却不成。段凯文时刻都是大丈夫,欠你多少钱还是做你的大丈夫。
到达大董烤鸭店天已经黑了。车在三环上蹭地面蹭了一个小时。路上段总指点着这一群、那一片的高层住宅,他盖的或者他参与盖的。一座座插入初冬阴霾的高层住宅楼亮起密密麻麻的灯,窗口摞窗口,人摞人,假如说曾经以四合院为典型建筑的北京是平面的,那么现在是立体几何的,多重立体,楼中楼,马路上架马路,几何的北京把若干北京摞在一起,设想把这若干北京再拆成平面,摊开来……实际上每天早晨,每栋高楼里释放出密密麻麻的人的时候,便是多重叠摞的北京被拆成平面的时候。每天傍晚你又一次看见摊开来的北京,堵塞的人和车成了摊不开的疙瘩。天黑之时,就像此刻,若干北京又叠摞起来,被段总这样的人叠摞成立体的北京。深夜后北京将成为一堆复杂的几何,楼摞楼,人摞人地睡去,除了夹角里的流浪汉们,对于他们,复杂的几何般的北京是像十八层天堂一样的谜。
跟段凯文共进晚餐的时间里谁也没再提欠债还款的事。债主远比负债人更加小心地绕过正题,保护晚餐气氛。债主拿自己的过去做话题,坦白了跟卢晋桐和姓尚的两段情史。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坦白,也不知道坦白是愚蠢还是聪明。总得有个话题下饭。段听得入神,现在他明白一个女人为何铤而走险干起叠码仔了。
晓鸥在说话时接到阿专一系列短信息,她也回了一系列短信息。阿专找到了史奇澜这个老烂仔。老史下榻在工匠街一个本地佬家里。本地佬做古玩生意,其实就是收破烂的。本来阿专是不可能找到他的,假如不是他主动给阿专发短信的话。老史发短信是要借五千块钱。晓鸥回信斥责阿专:〃当然不能借!难道这还用请示?自己没有大脑判断吗?〃
〃没想到你这么苦,这么坚强。让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孩吃这么多苦,世上还要我们这些男人干什么?!〃段凯文感慨道,同时为晓鸥卷了一个精致的鸭卷,亲自放到晓鸥盘子里。
晓鸥刚道了谢,一条短信着陆。是史奇澜发的。
〃五千块钱你不能不借,是救命的钱呀!〃在三千公里外的老史逼着她,〃可怜可怜老史吧!〃
晓鸥这么个九十来斤的单薄女人,被多少男人欺负过和将要欺负,被老史这种老烂仔逼成这样,三千公里的距离都挡不住。她瞟一眼正在为她做下一块鸭子肉荷叶饼的段总,眼泪啪嗒、啪嗒地滴落在桌子上。她侧过脸,在自己肩膀上蹭掉泪水。这种时候都没有一副男人肩膀让她蹭一把泪。段凯文看她一眼,没说什么。她特别希望他别说什么,就当没看见她。她大大小小的不同的麻烦和委屈像装在抽屉繁多的中草药柜子里,打开一个抽屉面对一份麻烦、忍受一份委屈,最好别把几十个抽屉的麻烦弄混,混了她命都没了。
〃求求你亲爱的晓鸥!〃老烂仔又来了一条信息,还加了一个悲哀的表情符号。
哑剧大师们快死绝了,人们现在藏在这些表情符号的后面演出悲喜剧,正确地说,是喜悲剧。她还是不理睬史奇澜。假如陈小小下回再让她去拖家具抵债,她肯定不客气,头一个冲进库房,选最贵的拖。
她的眼泪一个劲地流。卢晋桐、姓尚的、史奇澜、段凯文同时拉开中草药柜子上的无数抽屉,历史和现实的麻烦与委屈混成一味毒药,真的向她来索命了。
〃怎么了?〃
她一惊,发现段凯文拉住她沾满眼泪的手。然后他塞了一张餐巾纸在她手上。她哭得周围的客人都安静了。今晚他们花这么多钱,却不能专注于口腹之欲,让这个女人哭走了神。哪里不能哭非到昂贵的大董烤鸭店来哭?她擦了擦脸,站起身,头几乎垂到胸口地往卫生间跑。手机忘在了桌上,假如老史再发哀求信息,段凯文会意识到晓鸥哭的缘由。
她在卫生间洗了把脸,从手袋里拿出粉盒和唇膏随便抹了抹。女人哭一场老一场,这样一想她眼泪又出来了。
回到餐桌边时,段总不见了。再一看,他在通向单间的走道上接电话。人们的生活也跟大都市结构一样,成了几何生活。曾经每个人在一个时段只过一份生活,现在是若干份生活摞在一块过。三维空间加上远程的时空,晓鸥和段总各有各的多重远程时空,他们于是像眼下和未来的北京一样,挤在复杂的几何生活中,像夜晚的流浪汉一样感慨上十八层天堂下十八层地狱的日子。
手机上果然又落了好几条短信。每一条都是更悲切的乞怜。从一条条信息着落的时间分秒计算,它们也许被段凯文〃一不小心〃窥见过。最后一条信息是阿专发的。阿专发信息之前还给她打过两通电话。阿专的短信是给老史帮腔的,五千块必须借给老史,让他去付黑摆渡的偷渡费,不然那黑摆渡会干掉他。
晓鸥马上忘掉自己各个小抽屉里的麻烦和委屈。一个按键就拨通史奇澜手机。
〃怎么回事?〃
〃晓鸥姑奶奶,哈哈,你可来搭救你史大哥了!〃老史仍然一副没正经的腔调。
〃你不是去香港办展销会,顺便到妈阁来看我的吗?〃
〃就五千块,老妹子就别老提那不开的壶了!阿专可是看见那家伙了,为了五千块能要人一条命的家伙!〃
〃……史奇澜你记着,这五千块是我梅晓鸥送你的;你就当丧葬费收了吧,以后别让我再看见你!〃
〃那哪儿能不看见我呢?我还欠你一千三呢!〃
〃一千三我不要了!反正你是还不出来的!〃
〃真不要了?〃停了一拍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