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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听到广播员说从北京飞来的飞机要降落了。时间是下午五点半。风每分钟都在提速。台风在和飞机赛跑。停了一会,另一个女广播员开始呼叫几个台湾乘客的名字,请他们立即到登机口,飞往台北的飞机马上要起飞了。都是男人的名字。那几个台湾男同胞在赌台上迷途忘返了。也或许他们输光了钱,直接上了去索莫娃或阿拉斯加的远洋渔船,用一年生命换一笔高薪,为了还能回到妈阁来收复失去的筹码。就像晓鸥的阿祖梅大榕一样,在美国旧金山和老家东莞之间、在富庶和赤贫之间往返,最终壮烈自尽。原来海峡两岸,往昔今夕,彼此彼此。女广播员叫喊的音色都变了,像傍晚在野坟地里喊魂。
那个人从海关出口向她走来。她斜一眼手里的接人告示,重温了一下上面的黑体字:Kevin Duan。曾经发生过把这个人和那个人的名字混淆的事,那是比较得罪人的,尤其是自以为独特的人。她向前迎了一步,微笑说段总辛苦了。段姓男人很矜持。他们在开始时都很矜持。所有的开始都很好,但都离他们落花流水不远。梅小姐辛苦了,让你久等啊。对着一张矜持的面孔,她怎么也叫不出老刘告诉她的名字。水电部的副司长老刘在电话里跟她说,就叫段总Kevin;老刘用山东侉音发出带平仄、带儿化音的洋名字,说段总乐意女人叫他〃凯文儿〃。从海关出口那道长长的围栏走出来需要三分多钟。沿着围栏站满各旅行团、各酒店接客的人,一张张甲方对乙方的公文脸。而段凯文在几分钟之后变了,晓鸥形容不了这种变化,但她感到他变成了一个和〃那帮人〃有区别的人,假如和他单独在电梯里相遇,她会希望和他搭讪几句。段总个头挺拔伸展,腹部弧度不大,鼻梁端正,脸上的中年浮肿不严重。接下去,在晓鸥的车里,她发现他谈话量适中,得体地亲热,还有种不让她讨厌的当家态度。渐渐地,他跟老刘介绍的凯文儿不是一个人了。
老刘怎么介绍他的呢?一年挣几个亿,北京三环内几个楼盘已经入住、五环外几个楼盘正开盘的大开发商,上过财富杂志和各种大报小报的成功人士,一年赌桌上玩个把亿,那是段太太娇纵他出来怡情消遣的。老刘是晓鸥十年前认识的客户,自己把一点私房钱玩光之后就热心带朋友来妈阁玩。老刘热心地看朋友下注,看朋友输赢,手头宽裕时就跟着朋友下几注,输了赢了一样好脾气,输了的朋友事后诸葛亮,他就顺水推舟送几句懊悔,赢了的朋友发小费请喝鱼翅羹他沾光却也凑趣知恩。
老刘还告诉晓鸥,段总玩一次不容易,哪来的时间嘛,因此玩就玩大的。多大?〃拖五〃。梅晓鸥遇到过〃拖十〃的,世面不是没见过,但她还是拦了一把:别拖五了,拖三吧。飞蛾撒欢地扑火,晓鸥拦不了飞蛾,她只能拦火。她不拦自己也要焦一半。〃拖三〃是个黑玩法,台面上跟赌场明赌,台下跟晓鸥这类〃叠码仔〃暗赌。若拖五,台面下输赢就是台面上五倍,万一段凯文赢了,等于在台面下赢了五个梅晓鸥。晓鸥听老刘在北京用手机和段总通电话,存心让晓鸥听两人商讨。老刘连哄带劝地说:〃段总啊,人家梅小姐不同意拖五,人家一个小姐,怕输不起;您看您能不能退一步,咱跟她玩拖三?〃在妈阁的梅小姐听见北京的讨论往来几个回合,最后段凯文遗憾地退了一步:那就拖三。老刘告诉她,段总顾念你小姐,怕你紧张。
〃梅小姐的名字不错啊。〃段总在车后座的黑暗里说。
〃谢谢段总!〃
她答话的腔调把阿专惊着了,飞快瞟她一眼。阿专给晓鸥当了五年司机兼保镖、助手,听他女老板拿捏嗓音是有数的几次。女老板的名字过去给客户们夸过,她下来自己说,什么好什么美?海鸥是最脏最贱的东西,吃垃圾,吃烂的臭的剩的,还不如耗子,耗子会偷新鲜东西吃。梅晓鸥从来不避讳一个事实:自己跟鸥鸟一样,是下三滥喂肥的。
〃听说梅小姐是北京人。〃段凯文说。
〃现在有点南方腔了是吧?在妈阁住了十年了。听说段总是清华毕业的?〃车里很暗,但晓鸥把笑容搁在话音里。
〃我上大学那时候,比现在好考。〃
这又是段凯文不同寻常之处。讲话讲七分,不讲满,调子比一般人低半度,低得你舒服,再低就会假。偏偏这么个人要〃拖五〃,前天好一场劝说,出于怜香惜玉之心才答应退两步。
台风就在车窗外,胀鼓鼓地挤着宝马740的玻璃窗。老刘晚上一定不会来了,不然飞机会被刮翻。这一夜她要和段凯文共度,在台面下和他单独厮杀,没有老刘在场,她突然觉得拘束,就像男女头次相面,媒人突然缺席。
到达金沙酒店之后,一切如常;出示护照,开房间,放行李,这期间梅晓鸥左右伺候。柜台里的人认识晓鸥,打招呼说梅小姐晚上好,忙着呢?她注意到打招呼的人对段凯文的打量,他们似乎也像她一样,觉得这位〃总〃比其他〃总〃顺眼,是一位有料的〃总〃,十年寒窗从山东乡下进入清华,从清华进入〃宏凯建筑集团〃他那一层楼大的办公室,所有经历似乎都充实在他笨鸟先飞的稳健做派中。段总跟着一个年轻员工上楼去搁行李,回过头对晓鸥嘱咐一句:〃别跑远了,我马上下来。〃
不知怎么,这句话也让晓鸥听得顺心。
讨她喜欢的另外一点是段凯文不急于去赌场。他从客房下来先邀请梅小姐喝一杯。晓鸥半玩笑地说,一般情况下饮就不能赌,赌就不能饮,一夜只能造一种孽。段总说听她的。但他的微笑告诉她,他才不会听她的。他有个好看的笑容,丝毫不带有钱的中年男人那种少廉寡耻。这人是哄女人的好手,不然就是女人的好猎物。
来到VIP厅的时候,三张台子都给占了。一张台子边放了一个客房送餐的手推车,玻璃台面上搁着一海碗面,一大盘青菜。段总在离入口不远的地方站下来,观望着每张桌上的人等。当他看见从海碗斜上方伸出一颗秃脑袋,张开口就往嘴里稀里哗啦地拖面条,他对晓鸥笑了一下。这正是晓鸥想对他笑一下的时候,而段凯文恰好成了她的同感者:这厮怎么如此没有相?嘴就搁在碗沿上,面条直接从碗里往喉咙里抽,泡浑了的汤水成了一口塘,从中往外打捞一捆烂绳子也会比这图景好看。
默契有了,晓鸥就不再有那种跟陌生男子单独相面的拘束。她把预备齐的五十万筹码交给段总。
段总向左扭头,避开吃大碗面的秃头,向一号桌走去。段总坐下之后看了一会电子显示屏上的〃路数〃,四根蓝色〃闲〃路从上方贯通下来,晓鸥料到段总会打〃闲〃,他却把十万筹码推上了〃庄〃。
一口气还没喘出来,段凯文赢了,十几亿的身家又添了四十万的财富;台面上赌场赔他十万,台面下晓鸥赔他三份十万。难怪他敢拖三,知天命的。梅晓鸥想到自己祖先梅大榕赢钱引起乡邻们敬神般的心情:人家那是命;什么比命厉害?梅晓鸥没招他没惹他已经欠了他三十万。
他把赢来的钱一把推上去,二十万。当然不止这些,台面下还拖着晓鸥的六十万。真是爽,又赢了。段总连闯两关凯旋。他侧过脸对她笑笑,不好意思似的。台下面晓鸥欠他九十万了。他再一次一推,四十万筹码堆成一个小堡垒。他邻座的人看好戏地看着那个小堡垒,又看看堡垒对面的女荷倌。女荷倌的面孔平板得如同纸牌,眼睛平视前方,邻座们都不敢押注,由段总一人〃闯三关〃。所谓新客上台闯三关,无非就是把头两把赢来的筹码和老本一块押,闯过三关意味开张大吉,赢不赢势头是大好了。但段总在即将闯第三关的最后一秒钟变卦了,突然伸出两手盖在筹码上,迟疑一会,把晓鸥刚才交给他的所有筹码都往前一推:八十万。那么台子下跟晓鸥暗赌的就是二百四十万。晓鸥听见自己耳朵眼深处呼呼地响,脑浆的激流在撞击脑壳。十年做女叠码仔,什么货色都见过,像眼前的男人这样杀人不眨眼地酷,她没有见过。或许他是真富翁。不像百分之九十的富翁那样,你永远别想搞清他有多少是贷款,多少是集资,多少是明天进来的钱昨天已经花出去了。贵宾厅内冷得奢侈,晓鸥额上和鼻尖却沁出汗来。段的八十万赢了的话,晓鸥在台面下就得赔给他两辆宝马740。她不是因为即将输钱不安,是因为此人干得太漂亮了,像是早就算好路数,来给她和赌场下套的。
比黑桃五更没表情的女荷倌翻出一个八点。好牌,想好过她必须是九点。段凯文盯着那个八点至少盯了十秒钟。晓鸥慢慢转过身,但刚转过身就忘了自己转身要去干什么,于是她又转过来,发现台子两边的人都一动不动,跟她转身前毫无变化,还是那个方块八仰面朝天躺着,其他的牌仍然背着脊梁。没有人出声,那个拖拉面条的秃顶改为拖拉蔬菜。粤菜可恶之处是从来不把蔬菜切断,所以让秃顶的坏吃相污染视觉也污染听觉。而这呼啦呼啦的油水加口水的声音丝毫不打扰段凯文。
女荷倌的蜡黄脸偏倚一下。她的不耐烦表示得很微妙。
这也不打扰段总。晓鸥看着段总的侧面,一根通天鼻梁插在两边被地心引力拉得微微下坠的脸蛋之间,相当不错了,十几亿挣下来,无数小三儿穿梭过来,只在这面相上留下这一丝儿腐败模样。
段凯文右手一抬,掌心朝上,荷倌等了近一分钟,现在欣然翻开她面前的第二张牌。一张黑桃J。荷倌那方面好运到头了:八点。段总这一方要用最高点数九点赢下这一局。他以出人意料的痛快手势翻开第一张牌:红桃Q。
什么兆头?
不知为什么。他扭头看着晓鸥。晓鸥不知自己是否正确演出了他无声的词汇:来,坐在我身边。晓鸥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见他捏起牌的一角,一点点往外捻翻,像是把它见不得人的面目一分一毫地揭露。旁边围了八九个看客,此刻都在起哄:〃四边!四边!〃至少是九点。段总押的是〃闲〃,真是〃四边〃都出来的话,晓鸥那几千万家产就要出现二百四十万的亏空。而此刻她忘了自己跟赌场是一条战壕,必须与段凯文你死我活;他的一败涂地提供她和赌场(包括眼前的女荷倌)衣食住行。她心里却有种焦渴;快翻出〃四边〃来吧,快赢吧!
段凯文的手短粗有力,仍在一点点揭示那薄薄的纸牌包藏的秘密。翻了牌的这一侧,又把牌调过头,翻那一侧,因为从这一侧看,像是〃四边〃了,纸牌在他的手下备受蹂躏,从通体光润到筋断骨折。渐渐地,纸牌暗藏的嘴脸全部显露了,周围一圈人大声喝彩,紧接着出来几个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