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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驾缓缓挪动,在上京以北十五里处停下。细仔蹦下车子,从车后抱来脚踏扶着顾昭下了车,那厢在宫内刚结束一场争斗的李永吉早就等候在这里。如今,棚民区已经划分到了迁丁司衙门下面,李永吉受命成了棚民区的管理小吏。
“修之,我以为你不来了!”顾昭冲对自己恭敬施礼的李永吉笑笑。
李永吉的态度很谦卑,低着头道:“职责所在,学生不敢有丝毫怠慢。”说到这里,李永吉乐呵呵的抬头道:“学生……下官今日甚是高兴,因此心劲儿……嘿嘿,那个……此生足矣。”
也是,这一大巴掌打的户部,吏部火辣辣的,为官一世也算是一份儿经历了。
顾昭摆摆手,李永吉在前面带路,一边走他们一边闲聊着。
顾昭奚落他道:“你就不怕盖上本官的印记,以后本官甩袖子了,你这辈子怕是无出头之日了。”
李永吉一笑:“再坏能坏到那里去,不进迁丁司之前,学生怕是已经落魄到这棚户区了。”
这两人说着话,脚下的道路便越来越泥泞,后来,面青竟无路可走,迎面空气里的尿骚气,垃圾的臭味越来越浓烈,走到最后,脚底板下的黄泥都成了黑泥。
顾昭抬起脚看看脚下的黑泥叹息:“他日这些人迁走,此处怕是能归拢出百亩富田,十七八年这里不用积肥也能长出好庄稼。”
李永吉跟付季相互看看,都没有笑。
抬眼间,面前是一望无边的薄席子拼凑成的一个王国。举目四顾遍地都是饥肠瘦面,破帽烂衣。那棚中偶有烟火冒出,却不是在熬制粥饭果腹,却是饥民砍了附近山上的树木燃烧着取暖,山木太湿,只能呕出呛人的青烟。
如今天入秋日,已经有些凉意,过几月便入冬了,有些准备的棚户便会偷了山上的树木,回来烘烤着做些准备。
可附近的山也是大户的私产,那些苗木多有主人,因此本地居民与流民的矛盾一直在激化着,三不五时的便有械斗血案。这些年来,流民为了生存掘坟盗墓者,伐人树木者,拆人墙屋者,自卖自身者,买卖儿童者,买卖妇女者遍地都是。
顾昭看了一会,却不想,那边一长排的被破席片卷着的尸体被户民抬了出来,纷纷聚到棚外固定地点焚烧。顾昭不忍睹,扭脸看着别的地方道:“不是前些日子刚拨了钱,如何还有饿死的?”
付季在一边道:“恩师,饿死只是其一,病死,斗殴而死,失去生志而死的比饿死的其实要多得多。”
李永吉微微点头,深深的叹息了一下道:“自前朝战乱,光齐琅郡一地流民约有二十万,能最后挣扎活到城边讨口吃食的,怕是如今也没多少,前些年天灾人祸不断,各地流民却也不止几十万户,迁乌康却不若先迁这些人,给他们一条生路。”
顾昭微微摇头:“我最初也是这样想,可……这些人,怕是迁不到地方,就死在路上了。”
顾昭的意思是,这些人的身体素质太差,常年流亡,他们的身体素质已经降到了最低点。
师徒三人微微叹息了一下,各地流民不少,若先将这些人的体质提高,也需要一两年的时间,这笔钱从哪里来?粮食又从哪里调配这是个大问题,今日下午他们还为五百贯跟户部打的不可开交呢。养活这几十万谈何容易,如今你就是有钱,你也买不到粮食的。
顾昭背手想了一会道:“明日起,着人先从迁丁司取出一些钱来,在那边山凹避风的地方先从地上挖出深凹子,往下挖……”顾昭想了下,用手估摸了下道:“八尺吧,以前我翻过一本闲书,那书里写着太冷地儿,当地人便在地上打凹子居住,这样冬日来了也能少冻死几个,那屋顶就找些结实点的木板子上顶,板子上堆积茅草御寒,棚民自有棚民的法子,能帮一些是一些吧。”
付季眼睛一亮,确实!这个法子可用,如今冬日棚民过冬怕是要少冻死不少了。
李永吉有些愁:“恩师,却不知……明日衙门里去那里取钱,如今我们跟户部闹得那般僵硬……”
顾昭一笑:“没事儿,本官先垫着,也花不得多少……无非就是工具钱,人工就从棚民里挑选,一日一轮班,工时别多了,如今我看他们也干不动,一日就挖两个时辰,两顿都要有干的。”
付季轻轻摇头,并不赞许顾昭的办法,做官就没有自己贴钱的道理。
顾昭却不以为然,他安慰两位学生道:“再等几日,等左适那厮下去,自然有人送钱来,这工程早干一日,少死几个人,总要给他们找些事儿干,省的一日到晚的进城上山的搅和的四邻不安……百姓活不下去,做这破官儿也没甚意思!”
顾昭安排完,在棚区转了一会,直到那前方根本无路可走,无奈他只能退到路边高处,看了很久很久,一直到日降月升他才回到车内慢慢往城里去了。
阿润回到家里,顾昭不在,孙希来报说顾昭去了棚户区。阿润点点头,却着人准备梳洗用具,准备饭食。
晚间,顾昭才回到府里,他一进门便看到自己的老哥哥守在家里候着他,顾昭见到他哥哥,也不若平日那般活泼,他话也十分少,心情也不好,只是蔫蔫的服软,哀求道:“阿兄,今日小弟心情不好,若你想骂,待明日我去你府上随你教训好吗?”
顾岩一肚子的火气顿然消于无形,伸出手摸摸顾昭的额头,觉着不烫便去训斥付季等人:“今日在朝上还是欢蹦乱跳的,得谁咬谁!怎么转眼就成了这个样子?可是谁招惹他了?上车前我看到庄成秀那厮叫住你们主子,可是给他气受了?”
付季摇头道:“老公爷不知,如今城外棚区也归了迁丁司了,恩师刚才去体察民情来着……”
顾岩闻言,呆了一下,那外面是个怎么情况他自是知道的,怕是如今弟弟受了惊了。也是,他这般的锦衣玉食长大的,如何见过那种人间地狱。
“可是见到死气了?”顾岩关心的问。
付季点头回话:“才将过去,便见抬出十多具来,也真是巧了,那会子竟是挡都挡不住的。”
顾岩闻听,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吩咐道:“赶紧扶下去,去我府里将家医寻来,给他把个脉,吃些收惊的汤药。”说到这里他还不放心,转身拉住顾昭的手拍拍道:“阿弟,哥哥我是血海里冲出来的,身上胆气壮些,不若今晚哥哥陪你住?你莫怕,咱顾家人都是天生的大胆……”
顾昭失笑,赶紧解释:“阿兄想到哪里去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如今我管着那厢,自然是要好好做事的,只是为官一时,看到困苦无法援手,心里只觉无奈,我去睡一觉就好。”
顾岩听了自不敢再为难弟弟,赶紧打发了人扶顾昭下去,他自回家去安排家里便是。
顾昭来到后面,先将去了厢房将身上的衣裳脱去,洗了个药澡,他身上脱去的衣衫不洁,自有孙希打发了人下去焚烧,因阿润是天子,身边必须洁净,因此,顾昭出来身上还熏了去秽的熏香,他这才能来到阿润面前,接受安慰。
“太罗嗦了!”顾昭有些不满,趴在阿润的怀里唠叨了几句。
阿润叹息,抱着他安慰了一会,此刻他已然后悔不该将迁丁司这么难的事情交给顾昭了。可他心知,阿昭脾气最倔,不给他怕是要没完没了,谁也别想安生。
这二人正在各自烦躁,不想那边屋顶却有人轻轻哼着讥讽道:“这样简单地事情,也值当你们这般愁?”
顾昭无奈,翻翻白眼自阿润怀里挣脱出来,一撩门帘对屋顶骂:“老东西!好好的路你不走,好歹你也是一代金山之主,神马素质!日日蹲我家屋顶?”
金山主自然不懂什么是神马素质,他只是嘿嘿一乐,自屋顶跳下来道:“我有一剂良药,作价五百金,你买还是不买?”
顾昭哼了一声:“不买!咱打个赌吧!”
金山主撇嘴:“老夫戒赌了!”
这两人说着说着又要掐,阿润忙亲自打开门帘道:“老山主可用晚饭了?”
金山主摸摸肚子,他今日早早的爬到屋顶看热闹,肚子里早就饿了,因此也不客气的道:“没用呢,这不是闻到你家饭香了。”
阿润一笑:“快请进。”
于是这三人一起进了屋子,那边孙希早就着人添了碗筷,三人都不是太讲究的人,于是便都拾起食器吃了起来。
金山主塞了两碗饭,灌了一大碗汤水之后才举手抹下下巴道:“陛下如今怕是正想着要用什么人道户部吧?我看左适那厮明日怕是要上本请辞,也是!那家伙管着户部也两朝了,如今怕是没脸再带着。”
顾昭撇嘴:“人家比你年轻多了,人家没过百岁呢!你说城外丁棚民,怎么搅和到户部了?”说罢,夹了一块鸡肉到阿润碗里。
阿润点点头:“老山主觉着,如今户部的空缺换何人妥当些?”
金山主想了一下,想卖个关子,但是身边一直有人一脸不屑,于是他便气哼哼的道:“陛下心里怕是早有人选了吧?”
阿润看着埋头塞饭的顾昭,心里想,却不想金山后裔也是一代人杰,如今却偏偏落到阿昭手里,被他百般修理有苦难言,哎……也不知道是上辈子那里欠到他了。
“人选很多,只是有理财之能的人却少,那上面牵扯甚大,一动便不知道动了那路根基,如今……朕……我也是,心里颇为忐忑,一时间也不知道把何人压在那上头能稳住局面。”
“老夫觉着,换陛下的人不妥,换旁人更不妥,如今有几个人选却不知道陛下想不想用?”金山主还是没忍住,又开始卖关子。顾昭在那边喝汤喝的稀溜溜,稀溜溜的。
阿润失笑,伸出手自桌子下面握住顾昭的手,轻轻冲他摇摇头。
第一百零六回
天承四年;深秋;乙星日;司命黄道;五行泉中水。
与户部左适比斗已过三日,顾昭今儿起了个大早;收拾停当后赶去大哥家祭祖。
每年深秋的乙星日相当于前世的清明节,各家各户都要祭祀祖先;宰杀牲畜献献祭,这里的祭祀不同,祭祀完祖先还要祭祀野鬼?风俗来处无法考;只是都这样。
卯时二科,顾岩已经带领全家祭祀完毕,今日他们兄弟都是身着公服腰系大带,就连嫂子卢氏都是一身的耀眼的霞帔,头戴云翠。家中子弟如今只要成人的,或多或少今上都有恩泽。职位有高有低,可……就算不是重要之地,但也拿得出手。因此这上上下下除了未成年的,衣衫竟然一水的公务员制服。
顾岩老迈,拜祭完祖先站起来的时候,顾昭托了他一把,老哥哥回身看看家中子弟,心里不由叹息,如今这满门的富贵皆是小弟弟一手操作,奈何,这辈子只能带着这个秘密过去了。
轻轻拍拍弟弟的手,兄弟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顾昭今日托了老哥哥一把,忽然发现老哥哥竟然在解脱完心事之后,忽然的有些苍老了,就连那边嫂子卢氏也是两三年间,一头斑白,成了如今阖府上下的老太太。
“阿弟,一会分了肉食,分了菜汤,你在这边食用吧。”卢氏托着苏氏的手过来邀请顾昭留下。卢氏说的菜汤,那是五种野菜制成,其意义是告诫子孙,不得忘本之用。
顾昭一笑拒绝:“嫂子,还当老七是小孩子,如今我也有自己的门户,总要回去吃的。”
卢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