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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过瞄准镜,你可以看清楚他的脸,看清楚他早上是不是刮了胡子,手上是不是戴了婚戒……”
“那不只是对着一个远距离的目标开枪,也不只是对着一件制服开枪,而是对着一个人的脸开枪……”
“你会永远记得那些脸……”
“它们会时时在你脑海里浮现,跑马灯似的,不停地旋转,不停地更替……”
这个声音很近,近到好像就在他的脑海里盘旋着,嗡嗡嗡嗡,带着共鸣,震动出哀伤的波纹。
沙夏不大理解那哀伤里的深意,但好像被那情绪吸了进去,心里跟着一起难过起来。
这时,一个凉凉的东西覆盖在了额头上,高热很快被吸收了大半。一远一近两个说话的声音也消失了,好像随着额头热量的吸收而消散了。
渐渐的,沙夏感到舒服很多,身体也没有之前那么沉重。他试着活动了手脚,才发现自己是光着脚的,脚丫是暖暖的,冰冷湿重的鞋袜被脱掉了,取而代之的是干燥而暖和的被子。
自己这是在哪儿?他努力地回想着:和瓦西里道别后他就回了家,那时妈妈已经睡了,他也就跟着睡下。从睡下那一刻起,他整个人就开始不舒服了,可天一亮,他还是坚持去了列宁大街,紧接着,穆勒少尉来找他,然后……
——天呐!
沙夏猛地睁开双眼,看见少校就坐在桌边看书。
“你醒了,”蓝色的双眸一动,少校的目光从书上移到了他身上,“感觉怎样?”
和往常一样,他的一只脚架在矮凳上,靴子上沾满了绿泥。
“对、对不起!”沙夏掀开被子想坐起来,头却像炸裂一样痛起来,一条洁白的毛巾从额头掉了下去。
少校走上前,手在沙夏额头搭了一下,然后拿起那条毛巾,“先躺下吧,烧还没退全。”
沙夏只好局促不安地躺了下来——可是,这样真的舒服多了。
少校又平安回来了,沙夏有点失望,但更多的是自责:又要等上多久,才能再为瓦西里制造一次机会?
他内心的不安在增长。
叩,叩,叩,是皮靴缓慢踏过地面的声音。
桌上放着白色的脸盆,少校将毛巾放进里面浸泡着。沙夏看到他左手仍旧缠着纱布,纱布上还有伤口渗出的血迹,而他的眼睛下面,也有了和瓦西里一样的淡淡的黑眼圈。
沙夏不知道自己在少校的床上睡了多久,占用了多少本该属于他的休息时间——
少校越疲劳,瓦西里的胜算就越大不是吗?虽然这么想,可沙夏还是高兴不起来。
少校将毛巾捞出来单手拧干,又走上前来,将它搭在沙夏的额头上。
“少校先生,很抱歉我今天……”
“没关系,”他坐下来,从兜里摸出那个银色的烟盒,把玩了一下又放回去,“我一个人也挺闷的。”
如果沙夏没有记错,这是少校第一次透露自己的心情。他今天眉头深锁,好像有什么心事。
不知是不是因为病了,沙夏也觉得这时身边有人来陪自己说说话也好。
床边的暖炉发出轻柔的响动,像在呼吸,沙夏也鼓起了勇气。
“少校先生。”
“嗯?”
“您除了出去狙击敌人,就只是待在这里吗?”
“差不多。”
“来斯大林格勒之前也是这样的吗?”头还是很痛,沙夏听到自己的声音好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很小,很弱,但也因此带上了一种有点可爱的好奇的意味。
“那倒不是,”少校笑了,“还有打猎。”
“打什么猎?”沙夏想起了瓦西里,瓦西里从前是打狼的。
“鹿。”
鹿是比狼温顺得多的一种动物,沙夏想,猎鹿会不会比打狼更容易呢?
“猎鹿好玩吗?”
“说不上,”少校的手又伸向了兜里,“更像一种仪式,就像你们戴红领巾,”他起身走到柜子前,摸出烟盒放在上面,转而拿起酒瓶和酒杯走回来,“只是它能成为一门技艺,必要的时候,”他打开酒瓶,将酒倒入酒杯,“能派上别的用场。”
“那……猎鹿和杀人,您喜欢哪种?”话匣子似乎打开了,沙夏的胆子也壮了起来。
酒瓶仍旧倾斜,少校侧头看着沙夏,一丝探寻浮现在他脸上,“猎鹿是一种仪式,杀人是一项任务,”琥珀色的液体落入杯中,汩汩的声响被一种奇异的宁静包围,“我都不喜欢。”
“那您喜欢什么?”
少校想了好像有两秒那么久,“狙击本身,”他最后说,“但如果失去目标,狙击也就失去了意义,很矛盾是不是?”他坐下,抿了一口酒,“你呢沙夏?不会只是喜欢和鞋子打交道吧?”
“我……没认真想过。”沙夏说的是实话,他很崇拜瓦西里,但在内心深处,他却不喜欢打打杀杀。
“如果战争结束了,你最想做什么呢?”少校问。
战争结束,沙夏突然对这个词陌生起来。怎样就算战争结束呢?他的战争就是瓦西里的战争,当瓦西里击败少校了,他的战争也就结束了。
那么,战争结束后,他要做什么呢?
沙夏突然想起了坦妮娅,坦妮娅教她德语时的样子,是那么的不厌其烦,循循善诱,沙夏希望也能成为那样的人。
“我想当老师。”
“挺好的。”
这时,楼梯突然上面传来卫兵的声音:“少校阁下,保卢斯将军让你过去一趟。”
“知道了。”少校起身走到墙边,取下挂在水管上的帽子和大衣,“你先在这里休息,我一会儿就回来,”又拉开抽屉取出一个小瓶,从里面倒出两颗白色的小药片放在桌面,“待会儿如果还很不舒服,就服下它们。”
沙夏略带迟疑地看着。
“是阿司匹林,”他说,“不用担心。”
少校走了,卫兵用快速的德语跟他说着什么,很难听清。
房间里又安静了下来,薄淡的日光从天井照射下来,一切都显得无精打采的。沙夏又小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发现少校还没回来。
他感觉好些了,便起身下床,但感觉头还是很重。
温水瓶就搁在柜子上,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服下了药片。
这时,他的目光扫到了一样东西,喝水时杯沿的遮挡,反而让它无意间跳入了他的眼帘。
如果沙夏不是朝着这个方向站着,是不会注意到它的。
它就放在柜子上层的书的旁边。是一张照片,照片里有一个年轻人,穿着笔挺的军装,嘴唇微抿,表情严肃,跟少校有些相象。
沙夏又走近了些,他看着照片里的人,照片里的人似乎也在看他。
他是谁呢?
这时头顶传来响动,门被打开了,紧接着,楼梯上响起了那阵熟悉的脚步声。
沙夏很快溜回床上躺着,装作刚刚睡醒的样子。
“你好,沙夏,”少校浑身上下冒着寒气,他脱下帽子和大衣轻轻拍了拍,“外面下雪了,但是不大。”
沙夏突然觉得少校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但又说不出具体是哪里。
“沙夏,你好些了吗?”
沙夏点点头。
“我明晚就要离开这里了,你想跟我走吗?”
希望
“沙夏,把你知道的重复一遍给他们听。”
丹尼洛夫的手搭在沙夏的肩膀上,令他转身面向众人。
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落在他身上,所有人似乎都屏住了呼吸,唯有“滴滴答答”的电报声此起彼伏。
“瓦西里,没有死。”
“大声些。”
“瓦西里,他并没有死!”
“再重复一遍。”
“瓦西里扎伊采夫!他还活着!”
沙夏清脆的嗓音微微颤抖,却又充满亢奋,它犹如一把利刃,劈开了黑暗、寒冷和迷雾,点亮了代表希望和胜利的星光。
“诸位听到了没有?”丹尼洛夫也提高了声调,“我们勇敢的小沙夏——沙夏费利波夫同志,他一直在柯宁根身边潜伏着,所以他的情报,才是最可靠的情报!”
星光降落了,一颗,两颗,三颗……渐次点亮了大家原本早已疲累、黯淡、乃至绝望的眼睛。
沙夏看到,其中最亮的两颗,是坦妮娅的双眸。
营地的门口,橘黄的灯光透过门缝沁出来,温暖了大战前冰冷的寂静。
“沙夏,”坦妮娅爱怜地抚摸着他的头发,“你在做着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你知道吗?”
沙夏点点头。
瓦西里也曾说过同样的话,坦妮娅与瓦西里的心灵,是相通的。
战争结束后,他们会结为夫妻,白头偕老。即使单只为了这一点,沙夏也会拼尽全力,去帮瓦西里获得胜利。
“沙夏,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这是一件很奇妙的事,自从他开始这项秘密历险后,每个大人,都要他答应他们一件事——
丹尼洛夫要他保守秘密。
瓦西里要他保护好自己。
坦妮娅要他不再见少校。
而少校,要他待在家里。
但是,他所能满足的,只有瓦西里的要求。严冬将至,存亡时刻,大家必须相信瓦西里还活着,他必须将消息带给大家,他来到大家面前,便违背了在少校面前立下的誓言,他亲口说出瓦西里还活着的消息,便公开了自己身份的秘密。
如果瓦西里的战争还未结束,他也仍旧要回到少校身边潜伏。
所以,就连坦妮娅这个小小的请求,他也无法答应。
不过,沙夏还是对她点了头,他已经长大了,不必对任何人都敞开心扉。
“瓦西里会去车站,”沙夏相信少校的判断,“也许他现在就在车站也说不定。”
“谢谢你沙夏。”坦妮娅理了理略显凌乱的头发,戴上钢盔披上披风,她提着枪的样子,英武而又明媚。
“要小心,少校也会去那里。”
“好。”坦妮娅俯下身吻了吻他的额头,“多顾着妈妈,不要让她担心。”
坦妮娅走了,她像只猫一样灵敏,纤细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有人站在了身后,沙夏回头一看,是丹尼洛夫。丹尼洛夫直挺挺地站着,双手插在大衣兜里,他久久望着坦妮娅消失的那个方向,脸上却一丝笑容也没有。
“沙夏。”
“是。”
“你得到的消息可靠吗?”丹尼洛夫的语气好像并不如往常那样和善。
“是的,”沙夏小心地回答,“是少校亲口对我说的。”
“他……没怀疑你吧?”
“没有。”
“你肯定?”
“他早上还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回柏林。”
“哦?”丹尼洛夫眉毛一挑,好像很吃惊的样子,但语气也缓和了下来,“那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我说我还要想一想。”
沙夏回想当时的情形,少校的问题来得猝不及防,让他左右为难。如果说不想去,肯定会引起怀疑,如果说想去,只剩一天时间了,万一真的成行,自己要怎么和妈妈、和瓦西里、和大家交代?
他不要做叛徒。
似乎是猜到了沙夏的心思,丹尼洛夫拍了拍沙夏的肩膀,“军令如山,少校留在斯大林格勒的时间只剩一天了,你不用再去他那里,天亮以后,直接回家吧。”
“好。”
沙夏如释重负,却又被深深的失落感所笼罩。瓦西里和少校之间的战争,似乎就要结束了,没有生死,没有胜负,而在这场战争中,自己所起到的作用,也是微乎其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