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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枝词-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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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然而,小鹿已走到她身边,开始用脑袋磨蹭她的胳膊,态度极其亲昵。
  
  郁竹愣愣地抚摸小鹿的脑袋。
  
  这温热又毛茸茸的脑袋。
  
  小鹿转首舔舔郁竹的手心。
  
  这柔软又濡湿的舌头。
  
  郁竹“啊”地一声大叫,猛地伸手搂住了小鹿的脖子。
  
  “小鹿儿,你没死么?我太高兴啦!太高兴啦!”她平时性子深沉内敛,这时,一颗心却欢欣地怦怦直跳,眼中也盈满了泪花。
  
  “小鹿儿,你的伤没好吗?”
  
  郁竹摸了摸鹿腿中央的白斑――那是愈合后的伤口。但它终究因伤势过重落下了残疾。
  
  “你怎么到这里来啦?”
  
  小鹿不会人语,当然不会告诉它答案。它只是用一双黑溜溜的、湿漉漉的眼睛瞅着她。
  
  小鹿偎了她一会,突然抽身后退,轻轻挣脱了她的怀抱,又掉头而走。
  
  “小家伙,你要去哪?”
  
  小鹿歪歪斜斜走了几步,又扭过头来“咻咻”轻唤几声,然后,回头继续前行。
  
  郁竹立在原地犹豫,直到它走到假山拐角处快要消失不见时,她才下定决心跟了上去。
  
  一人一鹿转过假山,穿过垂蔓,走了约半盅茶的工夫。太阳越来越烈,郁竹伸手拭去额上的汗珠,看着周围陌生的景色,停下了脚步,开始重新考虑刚才的决定。
  
  小鹿却仍是迈着四条长短不一的腿,不紧不慢地走在前方。
  
  它要去哪里?
  
  郁竹的目光追随着它。
  
  浓荫深处,一带院墙赫然而现。
  
  它走上高坡,跨过台阶,穿过月亮门洞,然后,攸地消失了。
  
  郁竹却不敢轻举妄动。她虽不常进宫,却知宫禁极其森严。这里林木森森,墙内飞檐高角,不知又是宫中哪位主子的居所。没有通报,她怎能擅入?
  
  但她终究抑制不住好奇心――小鹿似乎对这里很熟呢。
  
  她悄悄地接近洞门,只听门内有人道:
  
  “小瘸子,今日你可来晚啦!”
  
  这声音,温雅平和,徐缓有度,仿佛是盛夏里水面拂过的微风,令郁竹的呼吸稍窒了窒。
  
  她隐在门洞后面,悄悄探出一颗脑袋往里瞧。
  
  院墙内,亦是一处花园,只是布局精巧,花木错落,比之外面,又多了几分精致的气象。离开门洞几十步开外,伫立一棵高大的垂柳。茂盛的枝条纷纷扬扬,洒下一大片浓荫。
  
  浓荫深处,石桌旁边,一个少年坐在椅中,正抬手抚摸小鹿。小鹿心满意足地偎在他身边,垂首一动不动。
  
  少年穿着月白的衫子,稳稳地坐在一张木椅里,侧对着门洞,脸隐在树荫里,郁竹看不清他的容貌,但她,依旧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这少年身上有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吸引着她的目光。
  
  忽然,小鹿昂起头来,对着门洞这边嘶鸣两声。
  
  少年的脸略动了动。
  
  郁竹惊醒过来,想缩回脑袋。
  
  然而,少年的脸很快地朝这边扭过来,以至于她来不及做什么。
  
  她的脸有些发热,这样偷窥人家,着实失礼。
  
  她只得缓缓地从门洞后走出来,背着手,盈盈一笑,“你好。”说完,便拾阶而下。
  
  绿荫深处,少年仍是坐着,身子未曾变换姿势,眼睛则盯着越来越近的郁竹。
  
  没一会,郁竹就站在了石桌旁,面对少年,她又问了声好。
  
  少年未答话。他皱着两条黑眉,上下打量郁竹的目光似吃惊似迷惑。
  
  “是这样――,”郁竹指指卧在少年身边的鹿儿,笑了笑,“这小鹿好生可爱,我一路跟着它,不知不觉就到了这里――”,她赧然一笑,“打扰您休息,真是抱歉!”。
  
  少年仍是不作声。
  
  郁竹沉默了会,朝他轻轻颔首,目光扫过小鹿,退了几步,转身欲走。午休时辰,他独自小憩,自己速速离去,当是上策吧。
  
  “等一下!”
  
  “嗯?”郁竹回头。
  
  少年的黑眸正定定望着她。
  
  “什么事?”她温言而问。
  
  “事实上,我不过是在这里随便坐会,”他的右手搁到桌面上来,“若不嫌弃,请坐下说话,好么?”
  
  郁竹当真就折回身,捡张石凳坐下来。这里环境清幽,繁荫蔽日,的确是品茗聊天的好所在呢。
  
  阳光透过密密匝匝的树冠,洒落点点光斑,微风乍起,树影婆娑。
  
  “这鹿儿又病又弱,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人人都说难看,为什么――你还认为它可爱?”少年眼眸黑蒙蒙的,一只手轻抚小鹿的脊背。
  
  他坐在一张靠背木椅里,身子看上去有些单薄;年纪约莫十八、九岁,肤色温润,容颜俊逸,然而装束却甚简淡,身上月白色衫子已半新不旧,头发也只用月白色发带整束,一条胳膊搭在扶手上,手腕微微下垂,大拇指上一只墨玉扳指乌泽隐隐而现,除此之外,浑身上下,一无饰物。
  
  “因为――”郁竹眉头轻蹙,稍稍踌躇一会,答道:“不知怎的,我见到它,就好像见到了久别重逢的故友,真是特别高兴,也许是这样,它才显得特别可爱。”若将春狩之事和盘托出,未免轻率,但此刻她说出的话,倒的确是心中所想。
  
  少年点点头,目光落在她脸上,:“你这样的女孩,朋友自不会少。可是,像这样的故友――”他摸摸小鹿的脑袋,垂眸道,“靡弱不堪,无用之极,根本不值一提,见有何用?”
  
  “值不值一提,可不是看它强壮还是瘦弱,有用还是没用,我觉得,若能契合自己的心灵,即使只是小小蝼蚁,也没有关系,大可深交一番。”
  
  少年的嘴边突然浮出一朵微笑,“小鹿、蝼蚁能与你相互契合?你好大的本事!”
  
  郁竹也“扑哧”笑了,“自然不能。只是这小鹿儿让我想起故乡的很多往事。”她侧首道:“在我的家乡,也有很多这样的小鹿,可是它们没有性命之虞,生活得自由自在,很快乐。”
  郁竹祖籍应是永州,但她在生在南郡,又在南郡生活了近十年,早把那里当成了自己的故乡。
  
  少年默然点头。突然,他将自己跟前一只茶盅连带小茶托轻推至郁竹面前,道:“请喝茶。”
  
  郁竹顶着日头走了不少路,早就渴了,所以也不客气,道了声谢,便端起了茶盅。等她放下茶盅,却发现少年跟前的桌上居然空空如也。
  
  她脸一红,觉得有些尴尬,只好歉然道:“对不起,把你的茶喝啦!”
  
  少年笑笑,道:“不要紧,我不渴。”说着,又将面前一只漆木红盒推过去,“再吃点点心罢。”
  
  郁竹伸手揭开盒盖,只见鹅黄锦缎的衬垫上,果真放着碟细巧点心。她拈起一块放入口中。
  
  “好吃么?”少年问。
  
  “好吃。”郁竹老实答道。
  
  少年动了动身子,似乎颇为高兴。
  
  这一对少年男女在树荫里竟聊了起来。郁竹本来不喜多言,但这会儿,她居然絮絮叨叨地说了不少,原因是那少年似乎比她更惜言。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只是安静而专注地听着。
  
  郁竹不由自主地说起南郡风貌来。一马平川的草原,起伏不断的山丘,潺潺流淌的清泉,这些景物,虽已隔了千山万水,但如今,她仍能描绘得细致生动。
  
  那少年好像也颇为向往,不断开口询问细节。
  
  “南郡地处南疆,我瞧着书上说,那里是遍生密林的,怎么也有草原?”他皱起好看的眉,迷惑不解。
  
  “南郡所辖之地,确实密林丛生,但在郡的西北角,与北岭的交界处,有一片很广阔的草原。,记得小时外公带我去狩猎,那草长得比我还高,幸好早学会了骑马,否则真是寸步难行。”郁竹莞尔一笑。
  
  少年点点头,感叹道:“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可是闭门读书,也只能流于表面,总是不如实地领略来得深刻。”接着,他又道:“原来你还会骑马。阳春三月,碧空如洗,能纵马驰骋于绿野,也是幸事一桩,对么?”
  
  郁竹目光溜过兀自卧躺一旁的小鹿,纤眉一挑,道:“阳春三月,绿野新张,上个月的西苑春狩,你也应该实地领略到的。”
  
  “春狩?”少年显是一愣,接着似又恍然道:“对呵,以前我从未见过你,你自然也不会认得我,其实――其实――”说到这里,他忽然踌躇起来。
  
  郁竹侧头等待他的下文。
  
  少年默默地注视她片刻。眼前的少女,肤色晶莹,目光澄澈,身材纤巧,一望便知充满年少的活力。
  
  “其实――”他的睫毛动了动,浅浅吸口气道:“我从没参加过春狩。”
  
  他未参加过春狩?
  
  可是这头垂首眯眸的小鹿明明是在春狩被猎获的。
  
  少年溜过郁竹轻蹙的眉,垂睑淡淡道:“西苑的春狩虽是咱们永州的春季盛事,可也不是人人都去得的。”他的目光黯了黯,想必是为不能参加春狩而耿耿于怀。
  
  郁竹沉默半晌,伸手提起茶壶给茶盅斟满水,又轻啜一口清茶,道:“这雨前茶香冽轻淳,确是好茶。可是咱们东越的好茶,岂只雨前一种?洞庭的水月,虎丘的白云,都堪与之比肩的。”她放下茶盅,四顾道:“这院落小池绿柳,石桥假山,端的精巧绝伦,可是普天下的胜景,又岂只这一处?别的不论――”她仰首道,“单说这满天的彩霞,绚烂如锦,配以云卷云舒,也很当得起”胜景“两字!”说着,低首灿然一笑,问道:“你说是么?”
  
  少年一双黑眸亮若晨星,却没有立刻应话。隔了一会,他忽然道:“南郡来的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郁竹神出食指在水中蘸了蘸,悉悉索索地在紫黑的桌面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郁――竹――”少年认真地看着,忽又看她一眼道:“绿竹猗猗,绿竹青青,你的名字也很当得起“胜景”两字。”
  
  两人相视一笑。
  
  少年面冠如玉,眉毛漆黑,眼眸深邃,牙齿整齐洁白,是个云淡风轻的美少年。郁竹赶紧低下头去,却见乌光一闪,少年已执起茶壶倾了些水在桌上,润了润手指,也在桌面写了个字。郁竹看得真切,那是个“临”字。
  
  “我的名字却无甚内容,只是告诉别人有个人来到了这世上。”少年轻叹,唇边的笑容尚未隐去,眉间已挂了几许落寞。
  
  观其表情听其言语,他明明心事重重。郁竹意欲出言劝解,然而口唇一动,说的却是“时辰不早,我要回去了。”
  
  两人萍水相逢,你的心事,他尚不知;他的心事,你又怎知?不知而乱解,无异于隔靴搔痒,故而不如不解。况且,时辰真的不早了,日头已经西斜。不知不觉间,她在这里呆了大半个下午。
  
  名“临”的少年点点头,也不挽留,只说了声“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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