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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可清静多了。”张子若如释重负,“大人趁热吃,不用理他。”
叶长风瞧着他笑了一笑:“连顿饭也舍不得,难得见你这么小气。”
张子若也不分辩,笑着将面前的一盘金丝脆瓜换到叶长风手边:“这是京师的特产,大人尝尝,看喜不喜欢。”
从早晨忙到现在,叶长风也确实饿了,不再客气,提箸便吃。两人都是儒家门下,讲究的是食不语,直到一餐饭吃完,才相视一笑,打破沉默。
殷勤的伙计早过来收拾完桌子,又送进一壶茶,张子若按常例赏了,蓝珊却至今还不见踪影。张子若只当没有这个人,叶长风也不甚在意,两人各道别后诸事,又谈起朝中动向。
“这一阵,就数二皇子与三皇子的争斗最引人注目,”张子若啜了口茶,面容在袅袅的热气中有些模糊,“也不知怎地,本来都只是暗里对峙,场面上兄友弟恭还是极和睦的,近一个月来突然便明刀真枪地对上了,争封地,争功绩,争着说对方的不是,两派门下的奏章都跟雪片似的往上递,竟斗得乌眼鸡一般。”
叶长风病卧端王府多日,自然不知外界事,不由愕然:“这两位皇子我以前都是见过的,三皇子或许有些血气,二皇子却谨慎持重的很,怎地也跟着一起胡闹?”
“谁说不奇怪呢?”张子若的声音格外平缓,“好端端地就闹起来了,越闹越火,等到两边都想起要追查原因时,却是谁也查不出了,现在是势成骑虎,不得不斗到底。”
“立太子是国之根本,这件事不解决,其它事也别想做了。”叶长风一叹,“我上午随手在户房一翻,只觉折子凌乱,各地报来的钱粮多有前后矛盾处,原来是都在观风试探,无心本份了。”
“那是有人放纵。”张子若静静道,“你刚去,户房是王同选把持着,岂肯让你一下便摸清关节?自然是要搅成一团,或藏,或改,越浑越好了。”
叶长风沉吟片刻,抬头看向对面:“子若,你向我坦承身份一事,皇上知不知?”
“……我没回禀。”语声微微干涩。
“那好,你还来帮我。”叶长风也不去细想张子若为何要隐瞒此事,松了口气,笑道,“皇上若知了,定要将你调回,少了你这样能干的人,我可真还有些舍不得。子若不会怪我这点私心作祟罢?”
“怎么会。”张子若微侧过头,避开叶长风眼神,淡淡笑道,“我对大人说过的话,永远都不会忘的。”
叶长风一怔,随即想起张子若曾道过愿一生跟从自己,又想到这数年来共历的多少风雨,一时感慨,竟说不出话来。
和风从半开的门窗间吹过,地上葳莛轻移,屋内一时静谧无比。两人各自品茶不语,均觉这一刻心中安宁平和,多少悲喜忧急都在堂前这淡淡的日光里化了开来,花开花落行云流水,原来世态人情也不光只是翻覆而已。
不知过了多久,茶还未凉,院门处已传来清脆语声:“求见叶大人!”
叶长风听得明白,不觉苦笑道:“他连问都不问,就直接求见,看来是早知我在这里了。唉,别人至少还能偷得浮生半日闲,我却连片刻都偷不到。”
张子若边去应门,边轻松笑道:“大人要真想清静,少管一半事就好。”打开门,不由怔然,“缨络,是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奉主子之命,前来送封信给叶大人。”踏进门的是一个双髻小童,笑容甜美,眼睛弯弯的象两道月牙,“主子说你认识我,怕叶大人疑惑,所以特地要我来。”
“这是二皇子身边头一号书童。璎珞。”张子若对叶长风点点头,“以前我在二皇子府上见过。”
璎珞对着叶长风恭敬一礼后,自怀里掏出封信,双手奉上:“这是我家主子的一点心意,还请大人笑纳。”
“哦,你家主人客气了。”叶长风不经意伸出手去接,还没碰到纸页上,光影一闪,信已被人半途截了去,定睛一看,蓝珊不知从哪里掠出来,正没好气地立在面前,刀尖挑住信函一角,对着日光照了两照,又仔细移到鼻端。
叶长风看在眼里,已猜出几分:“他这是……”
“他在验毒。”张子若低声道,随即提高声音冷笑,“不过是一封信,装模作样做给谁看呢?”
“这封信若是给你的,我保证连看都不多看一眼。”蓝珊头也不回,将信递给叶长风,冷然道,“我只管负责叶大人的安全,行事如何,无需向你交代。”
叶长风不理他们斗嘴,展开信笺,开头映入眼帘便是数行遒劲工笔:“天下州县者,共分十道,河南、河东、关西、剑南、淮南、江南东、西,两浙东、西,广南,其中最富,不过东南六路,淮南、江南东、西路,荆湖南、北路,两浙,全军钱粮,皆出于此。”
原只以为是寻常寒喧拜会,不料开篇便提钱粮之节,叶长风微噫一声,不知二皇子元侃用意何在,坐回桌边,凝目往下细看。
19
“……太平兴国六年,本朝始定岁运江淮税米三百万石,菽一百万石;黄河粟五十万石,菽三十万石;惠民河粟四十万石,菽二十万石;广济河粟十二万石。凡五百五十万石。三渠之中,又以汴河为首,边关粮草,悉出于此。然军马渐增,配给旧时之粮谷,已有捉襟之况……江淮田盛谷丰,兼之漕运快捷,或可增多以为供。并附江淮各府一年中田产详情。”
信末密密匝匝列出一排字迹,细看果然是江准数路各州各府的产粮数,更有数年来军马数目替迭,各项钱粮消耗。
叶长风看完,将信递给张子若,略一沉吟,转头向送信的小童璎珞问道:“你家主人还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没有了。”璎珞象是早料到有此一问,不慌不忙地笑道,“主子只说,等叶大人看完信后,让我问叶大人有没有什么话要说。若有,就由我代禀,若没有,也就算了。”
叶长风不说话,在厅内来回踱了几步,才淡然回头:“转告你家大人,明日我就动身。”
蓝珊一愣,张子若正在看信,大略能猜出叶长风要去做什么,只是没想到会如此之快,也不由一怔。
“好。既如此,小人这便告退。”璎珞笑咪咪地行了个礼,见叶长风再无吩咐,便跨出门外,却又回头道了一句,“叶大人行事果然明决,难怪我家主子时常推崇你,也难怪……”一句话未曾说完,竟不再往下说,抿嘴一笑,出门而去。
“鬼鬼祟祟,一定不是好东西。”蓝珊哼了一声,“难怪什么?难怪我家端王爷也会看重这书呆子,是么?”
璎珞早已走了,自然不能回答,蓝珊也只是心中不悦,随意发泄几句,谁知叶长风听了,倒先一笑:“不是。他这话,不是说你家王爷。”
“那是?”
“他说的是三皇子。说难怪三皇子会想方设法派人杀我。”
蓝珊似有所悟,哦了一声,正值张子若看完,放下信,皱眉道:“就我所知的那几样,倒象不是假的。这是户部之事,也不知二皇子如何通晓。”
“他要做一国之主,于各处关节上自然留心,不知安插了多少亲信下去。”叶长风叹了口气,“看二皇子所说,没一句是拉拢示好,却借着这些叙述,来向我表明,唯有他,才配得上我大宋未来的国君之座。这人的胸襟,果然较同侪皇子要高出一筹。”
“就算如此,那你明天动身,又是何意?”蓝珊终是问了出来。
“按他信上所言,军费各项开支日渐浩大,若再添军出战,旧年所定各地漕运粮草数目定然不够,然而要怎样添,添多少,却定要人实地去看过才知。这个时节,这个事端,我不去,还有谁去?”叶长风回椅上坐下,不无感慨,“你不用跟着我了,替我将这些回禀你家王爷罢。”又目视张子若,“明日你就去户部,清理相关帐目——我虽无三部吏员出入权,但既做了这转运使,调度数个部属也还无碍的。”
“我说过跟着你,就定会跟下去,”蓝珊已抢先道,一脸不豫,“你不用时时想找机会打发我,到该走的时候,我自然会走。”
“没错。”张子若这回居然赞同蓝珊,“有他在旁护着,一路行去,也可让我多放心些。”正色看向蓝珊,“叶大人的安危就交给你了,你定要小心为是。”
“为何我要小心?”蓝珊冷笑撇起了唇,“说不准在哪个无人的偏僻地,我自个先将他拿了,捆了,杀了烧来吃,你又能怎样?”
明知蓝珊是故意气自己,张子若仍是沉下脸:“只要你做了什么,我回头定会对你家王爷也做什么,你觉得如何?”
“这与我家王爷又有何关系,你果然可笑。”
“可笑么?”张子若眼光闪了两闪,他那日就已看出,蓝珊对端王,怀有主仆之外的心意,倒底没再说下去,只是一笑。蓝珊不甘示弱,也同样瞪回去,心想你那点微妙心思,难道我看不出来么。
两人一旁暗中较劲,叶长风也不去理会,自拿了那信,又一次仔细揣磨。他,以及身旁众人,却未想到,同一个时间,有个人也正在为了粮草费心神。
第二日清晨,叶长风带着蓝珊,匆匆离开京师而去。端王前晚已听蓝珊回报仔细,固然心如微波起怅惘,但这是正经大事,且自身也陷于军情杂乱兵马调拔中,无暇它顾,只能注视蓝珊良久,低沉道一声,去罢。
十日之后,即八月壬辰,宋太宗立诏,寿王元侃为皇太子,改名恒,兼判开封府。大赦天下。文武常参官子为父后见任官者,赐勋一转。
听得这消息时,叶长风尚在途中,而端王率军初始出城,都不由遥望京师,心生感慨,倒底,这太子位还是让二皇子夺了去。
20
气候由秋入冬,渐渐地凉了。本应干燥劲寒的季节,江准一带,却是连下了几场雨,地势低的,待收的米稻有些便沤在了水里,年成显见不如去岁。
正值太子册封时期,突遇此天变,唐悦自然不肯放过这等好时机。一边令人放出当今无道,上天震怒的传言,自己则来回穿梭于川浙各地之间,召集残余旧部,补充新血。唐悦原先在江湖上的名声并不好听,那是为了掩饰暗影之狼的身份,不得不以采花为名,好自如出入秦楼楚馆,娇阁闺楼,此时大蜀既散,残局重整,这幌子,倒是再也用不着了。他为人原本爽朗仗义,又兼心思敏密,蓄意结交一来二去之下,新蜀首领的豪侠声名也便渐行响亮。
江湖上是不论什么忠君不贰的,见唐悦气度磊落,势力隐现,多少美女媚眼流香投怀送抱,自然多有羡妒,欣然与之往来。
然而,这种日子真值得人羡慕么?
唐悦站在窗前,端着手中的茶,有些出神。雨不知何时又在下了,一点点一滴滴,绵密不停。这样的天气里,那人仍在各处田庄核查奔波么?想是会的,那人就是这样一个执拗性子,眼里只有公事,从不顾惜自己的身体。
“见过香主。”
莺莺呖呖的声音自后响起。虽然唐悦如今已接下了旧日蜀军的残部,俨然一方之主,可跟惯了他的人还是原样相称。
唐悦也不回头,语声里有一丝不觉察的峻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