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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碗里。
千越的心头突然象放下了重负,却没有半点欣然的感觉。那个缠绕了他多年的心结蓦地解开,却将千越委屈的力气都给剥夺了似的。
在那一瞬间,千越明白了,让他成为一个爱男人的人的主要因素,其实不是母亲,他那离经叛道,风流半生的母亲,而是那一派淡漠的父亲。他对父亲的爱的渴望,填满了他童年与少年一天又一天的时光,象是水面上疯长的绿萍,你看不到它的生长,你只看到,一夜之间,它映了一池深重的绿色,那池水中,不会再倒映出蓝天与白去。
父亲再把一筷子的菜放在千越的碗里。是一些清炒的鳝丝,是这家饭店的招牌菜。
可是父亲不知道,千越是从来也不吃鳝鱼的。
他从来就不知道。
不知道他的口味,不知道他的爱好,不知道他的渴望,不知道他的伤在哪里,不知道他的痛有多深。
那个知道的人,如今却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那爱他痛他的心困在无知无觉的躯体里。
千越低下头,把那些菜一样一样地全部吃下去。
父亲开口说话,很是艰难的,“小越……你……跟我走吧。我……替你办手续……很容易的。你可以……继续念书……”
千越摇摇头,“谢谢。我不走。”
父亲说:“是有了喜欢的人吗?你们,可以一起走。国外的条件,倒底要好一些。我也可以……”
千越微笑着打断父亲,“不,我们都不走。”
父亲走的那天,千越还是去送了。
小姑娘拉着千越叫他,“云,云,跟我们一起走吧。陪我玩儿好不好?”
千越蹲下去把她抱在怀里,小小的软软的身体,暖得很,颈间还有一股奶香,头发有点儿硬,毛刺刺地戳着千越的脸。
千越说,“以后会去看你。陪你坐摩天轮,我坐在你身边,你就不会怕了。”
小姑娘亲他一下,在他脸上留下微微的湿印。
“DEAL。”她说。
千越说:“DEAL。”
我的妹妹,小小的妹妹。千越想。
父亲他们入关的时候,千越站在那儿看着。
父亲突然回过头来,有眼泪终于流下来。他张开口说了什么,千越看清那口形,他在说,“My boy…… My boy……”
他只躲在异国的语言里叫他孩子,却没有勇气叫出来。
千越回头走了。他曾那么渴望做他的boy,他没有给过他机会。他也就再也没有了机会。
千越回到病房的时候,已经黑了天。
以诚醒着在等他。
千越说,“今天还没有擦身。”
千越打来水替以诚擦着。千越慢慢地讲给以诚听,他的妹妹,那个小女孩子,好玩得不得了,白胖的胳膊腿儿,东方人与西方人面容特点的奇妙组合。还有他的继母,善良的意大利女子,他们外国人,见谁都抱抱,也不分男女老少。
千越把水拿到卫生间里倒掉。在水流下搓洗毛巾。
入了秋了,水也渐渐的有了凉意。
悲伤忽然不能抑止,再不能抑止,奔涌而出,几乎让他不能呼吸。
千越把水笼头开到最大,哗哗的水声掩过了他失声痛哭的声音。
千越收拾好,走出卫生间,顺手息了房间里的灯。走到以诚床前,在他身边小心地躺下来,说,“今天再跟你挤挤。”
以诚握住他的手,缓缓地摸着。然后在手心里写字:为什么不跟爸爸走了呢?
千越说,“我舍不得你,哥。”
他抬头看向以诚,浅白的月光照在他脸上,竟然有着一派天真。
他说:“你是我眼睛里的苹果。”
45
以诚继续在特护病房里接受治疗。
千越又一次地交了医药费之后,他的账户里只剩下三位数,开头那个是个二。
千越长这么大,这是第二次为钱所困。千越翻来复去地看着手中的存折与银行卡,那张卡还是以诚和他一起去办的,他们两个的钱在那一天汇到了一起,那是他们的一个小小希望,意味着一个小小的饺子店,意味着一个在他乡的立足之处。当然现在是谈不到了,可是,只要以诚还活着,千越就觉得那一线希望还在。
一个晚上,以诚刚睡下,以刚来了。过一会儿,姐姐也来了。
以刚仿佛是有话要讲,示意姐姐到走廊里,回过头又对千越点点头,千越有点儿疑惑地跟了出去。
他们三人,还是第一次面对面在站在一处。
以刚沉默半晌,终于开口。
“以诚的事,我们……已经倾其所有。我听陈医生说,下一个疗程的费用,会更高。”
姐姐与千越都没有作声。
以刚接着说,“妈那边,情况也不太好。虽然没有生命危险,治疗也是断不了的,妈又是没有公费医疗的,还有爸……我看现在,只有一个办法……”
姐姐问,“什么?”
以刚说,“我有个朋友,现在在电视台开车。他说,电视台那个名牌栏目,叫城市故事的,常常会播各式各样的悲情故事。每回播完,都会有热心的市民来捐款。他也知道我们家的情况,我叫他帮我打听了,他说记者很愿意来采访。如果那样的话……”
千越说,“不行。”
这是他第一次在他们的面前表达自己的意见,声音很低,却很坚决。
以刚说,“其实谁也不愿意把疮疤揭给别人看,那不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嘛。”
千越又说,“不,不行。”
不行,他不能让以诚暴露在千万人的面前,以诚是不能表达他的观点的,他躺在那里,身体无知无识,但是思想是清清楚楚的,以诚是多么自尊的人,他该有多难过,说不出道不得的难过。千越想,他不能,不能那么做,也不会让任何人那么做。
以刚并没有恼,他的眼里,有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接着说,“我们可以,可以,剩着以诚睡的时候静悄悄地做这件事,别让以诚看到这期节目,保证不让他看到,不行嘛?”
千越还是说,“不,不行。”
以刚还要开口,姐姐说,“不要说了,我也不同意。”
千越回病房,在以诚手心慢慢地写:“你们家人,哥哥与姐姐,有事,会跟我商量了。我们的关系,缓和了好多,你快点儿好起来吧。”
千越觉得以诚微笑了一下,一个一个地捏着他的手指,在他的手心里写道:苦了你了,越越。
千越低头看着他的那只手,那突出的筋骨,因血脉不通畅,冰凉的。千越用双手拢住以诚的手,合在嘴边用牙齿轻轻地啃,含糊地说,“没有的事。”
过了两天,千越从打工的饭店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以诚的病房门开着,里面有动静传出。千越心里一动,跑过去看。
果然有记者在。摄影记者的机器架在房中间,镜头对着床上的以诚,另有一个女记者,手持话筒正在叙说着什么,千越隐约间听见她提到以诚曾资助失学儿童的事。
千越冲过去,挡在镜头前,急急地说道:“对不起,请不要拍了,对不起,是我们没有沟通好,请不要拍,我们拒绝采访!”
女记者说:“我们可以用化名,可以打马赛克。”
千越摇头;“对不起,对不起。不行。”
记者颇为不满,但是因为当事人拒绝,他们也不好再继续下去。等到人都走了,千越与以刚来到走廊。
千越问:“为什么这么做,不是说好了嘛。为什么要……要让以诚那么难堪……”
以刚一个劲儿地抽烟,然后把烟踩灭在脚下,抬起头大声道:“那么该怎么办?我们一家子,包括你,我们都捉襟见肘,你要我怎么办?看着以诚自生自灭?那不如我把恶人都做了吧。”
以刚忽地流了满面的泪。
千越说,“大哥,别担心。我不会让以诚断了治疗的。无论如何不会。”
以刚问:“你?你有什么办法?”
千越摇摇头,“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会让以诚自生自灭。我绝不会。”
千越回到以诚的床边,以诚好象睡得挺熟,千越轻轻地握住他的手。
一会儿之后,以诚睁开了眼。
以诚在千越手心里写:不知道我上不上镜。又画了一个小小的笑脸。
千越说:“放心。我跟他们说过了,我们不同意采访,不会在电视台播出来的。你放心以诚哥。”
这之后的第二天,以诚因严重的病发症再度被送进抢救室。
因为长时间大剂量的药物输入,以诚的肝脏出了问题,他的脸黄得吓人。人陷入短暂的昏迷。抢救之后,他被送进了隔离室。
这一次的抢救,用了近三万元。
就在这个时候,千越接到了一笔汇款。
陈向东从隔离室出来,看见千越坐在外面的角落里。
陈向东说,“你怎么还在这里?情况已经稳定了。”
千越不作声,整个人突然缩成一团,肩背在簌簌地抖。陈向东蹲下身去,用力拉开千越痉挛的手,问:“千越……千越……你怎么啦?让我看看……”
千越的额上满满全是冷汗,嘴唇呈出一种奇怪的灰色,却一点声音也没有。
陈向东把他半扶半抱起来,带进自己的办公室,迅速地给他检查。
陈向东说:“千越,你好象是胆囊炎,告诉我。你吃了什么东西没有?”
千越说:“早上,吃了半个肉包,可能有点冷了。”
陈向东走了出去,很快拿来了点滴瓶,细心把针头戳进千越的手背。
陈向东的手厚实而温暖,非常的稳定,给人以巨大的安定感,温和地把千越因疼痛而四下飞散的思绪轻轻聚拢来。
千越说:“刚才谢谢你陈医生。”
陈向东笑起来,“我是不是劲儿很大?以前,很久以前,我喜欢过一个女孩子,她个子很小巧,我对她说过,我一个手就可以把她举起来。她笑我是山林莽汉。”
疼痛象潮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千越感觉自己象是风波上的一叶小舟,陈向东温和的话语,轻轻地抚慰着他疼痛的身心。
千越笑起来,“我听说大夫是需要很好的体力的。”
陈向东说,“的确是这样。我甚至可以扛起一个氧气瓶一口气上到八楼。”
千越停一下,单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陈向东,“陈医生,我知道,上个星期的药费,是您给垫付的。谢谢!”
陈向东拿过信封,折成两半,又放回到千越的口袋里。
“千越,”他说,“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想问一下,你哪里来的钱?”
千越想一下,低声道:“放心陈医生,我糊涂过一次,错过一次,不会再错。是我父亲,从国外,给我汇来一笔钱。我们,有多年……没有联络过……我本来是不想要的,只是……”
陈向东拍拍他的肩,“这样,我就放心了。父子哪有隔夜的愁。我们家,世代行医,主攻妇科,当年我选神经外科,父亲几乎与我绝裂,可是这次我回国,最高兴的,就是他。”
陈向东用沾湿的棉签润一润千越干裂的嘴唇,“胆囊炎特别要注意饮食,发作的时候,甚至水都要少喝。以后荤的东西,一定要少沾,不是什么大病,痛起来却是要命的。过些日子,可以的话,做个手术吧。年纪青青的,常这么痛不是办法。”
千越说,“总要等到……”
陈向东拍拍他,“是,我明白的。”
千越回过头,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