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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越笑笑说,“陈医生可不可以教教怎么做?”
每一天,千越都会帮以诚按摩两小时。
以诚身上的管子较前一段时间少了许多, 以诚也瘦了许多,腿与胳膊都显出一种病态的白,但还并没有有松驰萎缩得太厉害。
按摩的确是个累人的活儿,有几回,正在按摩的时候,以刚来了。
不做声站在一旁看着,然后会上来换下千越。
以诚睡着的时候,以刚与千越单独相对,多少会有一点的尴尬。
有一天以刚突然说,“下个星期的治疗费,我给交了。”
千越一愣,没有想到他会跟自己说话。
以刚接着说,“也许你会觉得我挺没人性,可我还是觉得,不如,让以诚搬出特护床吧。负担……会轻一点。”
千越说,“只要还能撑得下去,我就会撑下去。”
以刚没答话。
临走的时候,忽然回头对千越笑一下,“你说你,”他说,“你说凭你的样貌,还有这份儿心,要是喜欢的是女人,那是她多大的福气。”
千越也笑起来,“过奖。”他说。
每天下午,千越从打工的饭店回来,以诚也醒了,千越会打一盆水替他擦身。
千越总是用有柑桔香味的肥皂,那是以诚以前最喜欢的味道。
千越买了大大的浴巾,每次擦完身,都替以诚仔仔细细地擦干净。然后跟护工与护士一起给他换上干爽的床单。
连护士们都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干净清爽的高位截瘫的病人。
千越说,哥,我给你再刮一刮胡子吧。
以诚的头发在做手术时被剃光了。现在长出了短短的贴着头皮的一层。因为千越常替他刮胡子,所以虽然他的脸颊很消瘦,却常保持着光洁。
千越在他脸上抹上泡沫,用剃须刀小心地刮。
以诚喜欢用剃须刀多过电动的,他总说自己的胡子长得快,用电动的剃不干净。
剃完以后,千越用温热的毛巾替他敷脸。
以诚看着千越。
千越慢慢地笑起来,伸手在以诚的脸颊上抚了一下,说,“新换的,松木味道的,喜不喜欢?”
以诚伸出他那只唯一可以动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千越细瘦的脖颈,因为突然这么瘦下来,转头之间,那里会浮出鲜明的青筋。手指底下,是千越温热的脉脉的心跳。
千越也看着他。
他们一直那么亲近,可是,真的很少这么近这么近,这么用心地看着对方,什么也不想,就只看着。
凑得那么近地看他,以诚深褐色的眼睛依然清澈明净,映着一个小小的千越。
这个从来就不是那么坚强的,却不得不坚强起来的孩子。
千越说,“累了,跟你一起睡一会儿好不好?”
以诚用右手拍一拍床。
千越小心地避开那些插在他身上的管子,在他身边慢慢地躺下来。
以诚的手握住他的,因为在水里泡得久了,千越的指尖有一点点起皱。
就这么在窄窄的床边儿上,千越居然睡得很沉,很多天没有睡得这么香了。
陈向东进了病房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
那个年青的男孩子,和躺在病床上不能动的年青男子头挨着头,两个人都睡着了。那个沈千越,睡着了看起来好象更小一点,头发比他刚见到他时长了,落在额上,好象让他有些痒,他伸手挠一下。陈向东在国外多年,这样的关系,他看得多,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总觉得那是别人的私事,但是这一对,让他很在心。
晚上查完房以后,陈向东走出去想透一透气。N城的夏天,长得让人绝望,快十月了,还是维持着三十二度的高温,到了晚上也没有风。
医院一角小花园的长凳上,坐了一个人。靠着椅子背,好象很累的样子,背影单薄得象一抹烟。
陈向东走过去,看清那是千越,在他身边坐下来,问:“干嘛坐在这里喂蚊子?”
千越没有作声,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说,“今天我去鸡鸣寺了。陈医生你知道鸡鸣寺吧?”
陈向东说,“自然知道。我可是地道的N城人。”
他听见千越似乎轻轻笑了一下,“真的吗?他说,我以为您是北方人。您的口音没有一点儿N城腔呢。您知道吗?小时候,我和以诚的家就住那儿附近,常跑上去玩儿,那时候,那里刚重修过,殿堂里夏天凉快极了,全是新鲜的油漆味儿。 我说,原来菩萨都是木头做的,再涂上漆。是不是因为那时候说的话大不敬呢?今天我去拜菩萨,也不知临时抱佛脚有没有用?”
千越想起,真的是很多年很多年没有去过寺里了,还记得那时候才十一二岁,好奇心重,偷偷跑到尼姑们住的院子门前,探头探脑的,被以诚一把揪出来拉着跑。
那么多年以后,佛像色泽依然鲜明,记忆中的味道早已消散,只有浓重的香火味儿。
但是莲台依旧澄净,佛祖依旧慈祥从容,端坐其上,俯视芸芸众生。
您可曾看透人的万千心事?
您可能普渡人的重重苦厄?
千越在佛前深深深深深深地拜下去。
他对佛说:
求你,如果你是灵验的,如果你真的可以助人渡一切苦厄,请你把是以诚还给我吧。
哪怕他坐着轮椅一辈子,只要他还可以哪怕是坐着,哪怕是不能走,只要他能起来,好好地活着。
陈向东说,“我是做医生的,不相信神鬼之说,但是,我还是相信有奇迹的。生命本身就是奇迹。”
千越回过头来,他的脸色非常明净,他说,“我也信。”
有一天的下午,千越匆匆赶回医院的时候,在过道里看见一个人影一闪而过。
非常熟悉的身影。
千越想,不可能是他的,一定是自己花眼了。
回到病房里,心还急跳个不住。
他在以诚手心里写:我刚才看见一个人。
以诚慢慢地在他手心里写:是谁?
44
千越站定了,看着面前的男人。
修长的身材,清癯的面容,很多的记忆慢慢浮上来。一瞬间,千越有点儿恍惚。
男人也站定了看着他。慢慢地微笑起来,非常礼貌而疏远的笑。
“千越,”男人说,“真的是你。昨天看着有点儿象。”
千越也想微笑一下,脸却涩得很,他说:“是我。昨天,我也看到您了,没敢认。”
他叫了这么多年父亲的人,多年不见之后,却对他说,昨天看着有点儿象。
有点儿象。
千越低下头。
“您这次回来是学术交流吗?”
那中年男人点点头。
千越想,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这样年青,他今年该是五十四了吧,岁月在他身上,仿佛不留痕迹。他是这样地风淡云轻,他也许从来没有想自己,或是,想到过自己。
那中年男子和声说:“我过来看看这里的陆院长,是我以前最好的朋友,陆伯伯,还记得吗?小时候,他给你割的扁桃体。”
哦是,很多年前,那个小手术,他很怕,陪着他的是以诚,他省下零用钱给他买了冰激淋,好几根儿,说是开了扁桃体可以多吃一些冰。那时候品种并不多,记得那种叫做“白雪公主”,很甜,很重的奶油味儿。
千越看着窗外,已经开始落叶了。
千越说,是的,我记得他。
父亲轻声说,“本来,一回来就给你打电话的。你,换了电话,而且,住的地方也搬了。”
千越说,“是。”
父亲说,“你怎么在医院?身体,不好吗?”
千越说,“我很好。我的……朋友,他受了很重的伤。”
父亲说:I'm sorry。
千越笑起来,“不过他会好的。很快就会好了。”
父亲说,“那就好。”
突然而来的一片空白,横更在两人这间,无形却鲜明。
一时间,仿佛时光倒转,千越觉得自己变成了十几岁的小少年,与父亲为数甚少的交谈中,诚惶诚恐。
千越问,“您……现在……有孩子吗?”
父亲明显地是一愣。大约是没想到千越会问起这个。
不过半刻功夫,他便从容地答道:“是,有一个小女儿。”
千越说,“哦。几岁呢?”
父亲说:“刚刚四岁半。这次……也带她回来了。来看看这个城市。”
千越笑着说,“可以带她去夫子庙。很多好吃的。可惜还没过年,看不到花灯。”
父亲道:“是的。还有几天,会带她去的。”
千越问:“什么时候走?”
父亲答:“两周后吧。那边的工作,也走不开。”
父亲掏出一张名片,“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千越……走之前,一起吃饭吧。”
小小的一张硬卡纸,非常简洁的设计。是父亲的风格。
千越点点头,转身走开。走到半途,回过头,父亲还站在那里。儒雅的面容,离得那样近,却又那样远。
往事,百转千回,纠绕上来,千越想,这一次,走了,怕是再难见到了。那一个疑团,在他心里那么多年,以为忘记了,其实并没有,他想把它弄清楚,无论如何,他不能甘心。
千越突然走近来,对他说,“求你件事。求你件事……我们……”
父亲说,“别着急,别着急,你慢慢说。”
千越说,“你可不可以求陆伯伯帮我们,帮我们……做一个……”
父亲沉稳的声音里隐隐的也有一点什么特别的东西,“做一个什么?”
其实他是知道的。
过去,他也不是没有想过的。
只是障于面子。
如今,他功成名就,一切顺心。并且,他人不在国内,即便做一个,得一个结果,于他又有什么损失呢?
父亲终于还是和千越一起去做了亲子鉴定。
这期间,千越见到了那个父亲的小女儿。
非常可爱的小姑娘。
混血。美丽的圆圆的眼睛,褐色的眼睛。
却是亚麻色的头发,很长,打着卷儿,直拖到腰背以下。胖胖的小腿儿,穿一双松糕样的鞋子。象个活的洋娃娃。红润的面孔,甜美的五官,嘴角却如同父亲一样绷出一个平平的弧度。中文听没有问题,说得却不很清楚,她叫千越:越,越,听上去是云,云。
小姑娘叫Katherin。并且有一个中文名字,叫沈俏也。
父亲的新任太太是一个有着意大利血统的美国女子,身材高大,有着意外柔和低沉的声音,非常的亲切,却没有半点的造作,轻轻地拥抱千越,笑着说东方的男子,全都不显岁数的。管他叫“我的中国儿子。”
千越对她的印象很好。
因为找的熟关系,做得很秘密,结果出来是在父亲还有三天就要走的时候。
父亲也不说结果是什么,只说想和千越一起吃顿饭。只有他们两个人一起。
父亲把他领进饭店的包箱,给他面前的酒杯里斟上半杯红葡萄酒。
酒是极好的,入口有丝绒一般的感觉,没有半点刺喉的酒精味。
父亲善饮,非常讲究酒的质量。千越以前常常看他半夜坐在客厅里,手里端着一杯酒。
他那淡定的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父亲,手轻轻地在抖。
再不要问,那个结论已昭然若揭。
父亲慢慢地端起杯子喝一口,眼睛落在千越的脸上再也移不开似的。慢慢地给千越布菜。用他自己的筷子,把菜一样一样挟到千越面前的小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