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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深秋,天气已经有些凉了。因此他即便是除去了外袍,身上也还穿着武官的官服,不算是在皇后面前失仪。他长长地一揖过后,又直起身子,低沉道:“禀皇后,今日建业城中大喜,陛下亦大喜,在此大喜之日,此人仪容不整地躺倒在这里,难免失仪。”
他一字字地缓缓道来,表情坦荡,仿佛与那女子没有任何干系。
贾皇后哼了一声,伸出一根涂着大红丹蔻的食指,轻轻点了点他:“记住你的身份。”
他的手在袖子里攥成了拳头,表情和语气却依然波澜不惊:“微臣谨遵皇后懿旨。”
贾皇后冷哼了一声,又对身旁的司马衷说道:“我们走罢。算你识相。”随后便挽着司马衷的手,在十八位宫女、十八盏宫灯的陪伴下,施施然地离去了。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冷汗一点点的浸透了里衣,眼里的暗沉之色一点点地变得锋利。
他知道贾皇后的手段有多狠辣。不管是在史书里看到的,还是这十多年来亲眼见到的。
现在阿瑶是宫女,而他则是一个外臣,一旦他表现出一点儿,哪怕只有一丁点儿关切之意,都会被扣上淫/乱宫闱的大帽子。他自己手握重兵,朝臣忌惮,又有赵王和太尉帮衬着,自然是无所畏惧。但他的阿瑶留在宫里,皇后有一千种宫规可以将她处死。
赵王和太尉会帮衬自己,但不会帮衬一个陌生的宫女。
而且他们更有可能做的是,将这位宫女暗中处死,保住自己这位朝中重臣。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黑暗里,直到司马衷与贾皇后走远了,才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旁边一位太监捏着鞭子,小心翼翼地走上来谄笑道:“颖川侯您瞧,这里天凉地冻的,您在这儿杵着,不是会冻坏了身子么?这小——”他刚刚想说这小东西,继而又想到颖川侯宽厚仁和,大概听不得这种言辞,便又硬生生地拐了个弯儿,“小宫女承蒙颖川侯关照,大约也不会失仪了。您看,您是不是该回去了?”一面说着,一面用眼神瞅了瞅离去的皇帝和皇后。
颖川侯侧过头来望他一眼,沉声道:“你似乎很希望我离去?”
“不,不不,那哪能呢?”太监讪笑道,心里却在暗暗咒骂,咱家当然想让你早些离去,你不离去咱家哪能那样快地收拾这个小东西?刚刚皇后可吩咐过了,要将她像太子一样,清理得干干净净的不留痕迹,要是皇后回来发现这小东西还在,明儿保不住的,可就是自己的性命了。
太监想到这里,又微微弓着身子,笑道:“颖川侯事务繁忙,而且这后半夜的,您在这里呆的久了,似乎也不大合适。”
这座宫城分为内城和外城。这里虽然是外城,暂时没有后妃会路过这里,但终究有些不妥。
颖川侯侧过头望了他一眼,乌沉沉的眼睛里,仿佛带着些凌厉的锐意。
太监打了个哆嗦。
颖川侯缓缓地收回目光,等帝后二人走远之后,才又回到那位宫婢身边,将她扶了起来。
她在他怀里低低咳了两声,冰凉的指尖触碰到他的手背,声音也有些嘶哑:“你回去罢,万一让旁人看到了,那便是百口莫辩。”声音压得低低的,有些微不可闻。
他闭上眼睛,在她耳旁沉沉地叹息道:“阿瑶。”
他想要问问她,为何刚刚在宴席上,全然是一副陌生的模样。
他还想问问她,为何刚刚落水之后,她便成了他的阿瑶。
但现在她全身冰凉地躺在他怀里,旁边还有一个不知想要干什么、但迟迟都不肯离去的太监,在更远一些地方,司马衷和贾皇后仍然没有离去。这些话,他全都问不出口。
她在他怀里喃喃说道:“刚才我听见皇后说,你在宴会上见到我了。”
他的身体蓦然一僵,随后又慢慢地放松下来。
她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表情有些怅然。她已经猜到了,为何刚刚他在靠近自己时,身体有些微微的僵硬;她同样猜到了,为何他没有在第一时间认出她来,而是在走了两步之后,才又重新回转过来,取下外袍给她披上,而且不发一言。
她闭上眼睛,慢慢地握住他的手,低声道:“回去罢。你会知道的,但不是现在。”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而且他们两个的身份都有些忌讳,旁边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太监,连司马衷和贾皇后都没有走远。现在,实在不是一个适合解释的时机。
他将下颌搁在她的颈侧,沉沉地嗯了一声。
这个亲昵的举动吓住了她,也吓住了旁边那位太监。
那位太监捏着嗓子刚要尖叫,忽然颖川侯将怀里的姑娘放了下来,来到那位太监跟前,目光锋锐如刀,隐隐带着几分警告和威胁之意。太监即将叫出口的皇后二字,瞬间卡在了嗓子里。
“颖、颖川侯……”太监感到自己的腿肚子都在打哆嗦。
颖川侯的目光锋利如刀,如同一只亮出利爪的苍狼。太监感到自己不但腿肚子在抖,全身都在抖。这是在战场上淬过血,杀过人,才能淬出来的眼神,如刀锋一般锋利。皇后的目光再是凌厉,再是狠辣,与这位颖川侯比起来,也不过是软绵绵的绞索罢了。
“您、您您……”太监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你是要将我支开。”颖川侯目光一寸寸地掠过他,最终停留在了他手里的鞭子上,低沉的声音里仿佛带着一丝暗哑,“看样子,今夜我不该将你留在这里。”
他的语气稍稍变得缓和了些,低沉道:“恰好赵王让我寻一位宦官过去服侍,我也不用再多寻了,便是你罢。你随我到宴席上去,至于这里,会有人来接替你的。”
☆、46|46|
他将那位太监带到了宴席上。
宴席已经接近了尾声,朝臣与文武百官都已经醉得不成样子了。一位身穿王服的中年男子醉醺醺地走到他面前,端着酒樽,哈哈大笑道:“敬颖川侯。颖川侯一战闻名天下,现在连洛阳城里的稚龄小儿,都知道颖川侯你的威名了,哈哈……呃。”中年男子打了个酒嗝,再次大笑起来。
他执起酒杯,不咸不淡地道:“齐王谬赞。”便将那杯酒饮了一小半。
齐王哈哈笑了两声,醉眼望见他身后的太监,又打了个酒嗝问道:“呃,那是谁?”
他瞥了太监一眼,淡淡说道:“是赵王要见的人。”
齐王又打了个响亮的酒嗝,哈哈笑着离去了,身体在烛光里摇晃了几下。他等齐王走远之后,才侧过头望了那位太监一眼,眼里隐含着警告之意。太监哆嗦了一下,谄笑着唤了一声颖川侯。
他沉默了一下,又吩咐道:“随我过来。”而后便持着半空的酒杯,到赵王跟前去了。
太监应了一声,两股战战地跟着他,一面走,一面胡乱将鞭子往袖口里塞。
鞭梢上有一抹淡淡的血痕,在烛火光芒里显得触目惊心。
但他是背对着那位太监的,因此没有看到鞭梢上的血痕。
太监跟着颖川侯左拐右拐,终于来到了赵王跟前。
赵王也醉了,而且比齐王醉得更加厉害。他醉醺醺地敬了颖川侯一杯,笑道:“等你将匈奴人彻底逐出漠北之日,便是加封万户侯之期。等到那时,你我再大醉一场。”
颖川侯淡淡地应了声“赵王谬赞”,便又将那位太监引到赵王跟前,说是人已经带到了。
赵王眯眼看了太监片刻,又哈哈笑道:“对对,就留在这里给我斟酒。要是斟得好,明天早晨我便向陛下请旨,将你带回府里去继续斟酒。今日高兴,哈哈,高兴。”
太监又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地朝上边望过去。他自从进宫以来,便一直都是跟着皇后的。要是当真被赵王带回府里去了,那先前他所做的一切努力,可就全都付诸东流水了。
但还没等他看到皇后,便又经受了颖川侯凌厉如刀锋的眼神。
太监又是一个哆嗦,继而便想起了这位颖川侯的传闻。
三年之前,匈奴人南下侵袭,整个西晋束手无策。但是颖川侯还是一个籍籍无名的郎将,闻言之后主动请缨,带着三千骁骑营北上,狠狠挫了匈奴人的锐气。再然后,颖川侯屡战屡捷,匈奴人在他的手底下完全逃不了好。他像是天生知晓匈奴之事一般,不管是匈奴人的脾气秉性、惯用战术、生活习惯甚至是艰涩的匈奴语,全部都了如指掌。尤其是两个月前的那一战,两万大军直捣匈奴腹地,令匈奴人元气大伤,起码五年缓不过劲来。
现在连洛阳里的黄口小儿都知道,颖川侯一出征,必定就是匈奴人的死期。
但颖川侯生性清淡,这么些年一直都洁身自好,在朝臣里也是数一数二的秉性高洁之人,除了与赵王、东海王、太尉等寥寥数人交好之外,便再没有什么传闻了。
但这样一位清清淡淡的颖川侯,怎么就无端端地盯上自己了呢?
莫非,当真是因为那位宫婢?
太监想到这里,又哆嗦了一下,赵王不耐烦地踹了他一脚:“好好斟酒。”
颖川侯回到自己的席间,也就是赵王下首的下首,正襟危坐,浅浅地抿了一口酒。
他的酒量不算太好,因此今天夜里,他一直都是浅抿浅斟,借此维持神智的清醒。他知道西晋的历史,也知道赵王司马纶、还有日后东海王司马越一党的司马睿,将是东西两晋最后的赢家,因此这些年来,他一直都小心翼翼地斡旋在那两人之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但今天夜里,这种微妙的平衡,恐怕要稍稍倾斜了。
他以指腹摩挲着金樽,低低溢出两个字句来:
“阿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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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瑶裹着那件过分宽大的外袍,哆哆嗦嗦地在草丛里拣了几根草茎。
草茎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正适合用来卜卦。
她定了定神,用冻得僵硬的指尖捏着那三根草茎,默默地想着,假如她要到自己的寝屋里去,应该往哪个方向走?一面想着,一面反扣住那三根草茎,手掌在空气里翻飞出一个玄奥的轨迹。
草茎缓缓地落地了,三根草茎全都指向了东北。
云瑶拣起那三根草茎,哆哆嗦嗦地朝东北面走去。
这座宫室虽然不大,但现在已经是深夜了,而且天穹上挂着的还是一弯新月,将地面上照得一片朦胧。她没有带灯烛,因此便只能摸索着往前走。刚才高肃为了避嫌,走得很是匆忙,没有给她留下宫灯或是火折子。她理解高肃的举动,因为当时司马衷和贾皇后就在二十丈远的地方,要是动静太大,肯定会惊动那两人,那样她和高肃都讨不了好处。
她知道高肃仍旧是颖川侯,知道高肃就在自己身边,便已足够了。
至于将来的事情,她会一点点地整理清楚,然后再同高肃细说的。
她一面慢慢地往东北面走,一面裹紧了身上过于宽大的外袍,冻得有些直打哆嗦。
唔,看到了。
眼前就是一排宫女居住的屋子。
她捏着那三根草茎,口里念念有词,再一次卜算出了自己寝屋的所在,便径自推门进去。屋里黑漆漆的,摆着两张榻,其中一张是空着的,另一张榻上睡着一个姑娘。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将身上那件外袍脱下来卷了两卷,卷成一个包裹抱在怀里,然后小心翼翼地带上了屋门,摸索着朝那张空榻走去。
虽然她动静很轻,但依然惊醒了同屋的另一位姑娘。
那姑娘瞥了她一眼,又翻了个身,睡眼朦胧地说道:“既然回来了便早点儿歇着罢。明日还要早起服侍皇后呢。”
她轻轻嗳了一声,从那张空着的榻上,翻出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