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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如此,他们还是经常在一起高高兴兴做游戏,扮演《金家庄》上能征善战的两员骁将,一个叫月红,一个叫杏红,张爱玲使一把宝剑,张子静使两只铜锤,开幕的时候永远是黄昏,他们趁着月色翻过山头去攻打蛮人……每次看到这段描写我都能听到那亢奋的稚嫩的呐喊,橙色的夕阳在身后落下,背上有涔涔的汗,这会儿早该凉了吧?那是太久远的童年。
那时,张爱玲是喜欢这个弟弟的,会在他腮上亲一口,把他当成一个小玩意儿。
后来张爱玲的父母离婚,张爱玲上了寄宿中学,放假回来就听众人讲述弟弟的种种劣迹:逃学、忤逆、没志气,而眼前这个弟弟确实看上去很不成材,穿一件不甚干净的蓝布罩衫,租许多不入流的连环画来看,人倒是变得高而瘦,可是因为前面的种种,这“高而瘦”非但不是优点,反而使他更不可原谅了。
张爱玲比谁都气愤,激烈地诋毁他,家里的那些人,又都倒过来劝她了。也许,他们原本不觉得他有多恶劣,他确实不够好,但他们所以要说他,不过是没话找话。张干的错觉早就被打破,张子静在家中的地位江河日下。多少年前,母亲出国留学,姨太太扭扭搭搭地进了门,她看张子静不顺眼,一力抬举张爱玲,固然是因为将张子静视作潜在的竞争对手—她一定认为自己将来也会生出儿子来吧—但如果父亲对张子静的态度足够好,这善于看人下菜碟的堂子里出来的女人,起码在一开始,是会假以辞色的。
现在,继母孙用蕃也看出来这一点:张志沂看重张爱玲,张爱玲也像贾探春一般自重,招惹她很可能把自己弄得下不了台,还是施以怀柔之道加以笼络比较好。对于张子静,就不用那么客气了。
张爱玲说孙用蕃折磨他,具体情形不得而知,她说了一个事例:在饭桌上,张志沂为了一点儿小事,打了张子静一个嘴巴,张爱玲大震,眼泪落下,孙用蕃笑了起来,说,咦,你哭什么,又不是说你,你瞧,他没哭,你倒哭了!
张爱玲丢下碗冲到浴室里,对着镜子,看自己的眼泪滔滔地流下来,咬着牙说:“我要报仇。有一天我要报仇。”她自己都觉得像电影里的特写,而我更觉得,这夸张的表情,有一半是因为她还没有跳出那个爱好罗曼蒂克的时期。就在这个时候,一只皮球从窗外蹦进来,弹到玻璃镜子上,原来是弟弟在阳台上踢球,他早就忘了,这一类的事,他是惯了的,张爱玲没有再哭,只感到一阵寒冷的悲哀。
张爱玲到她母亲那里去—黄素琼刚从国外回来,张爱玲发愿,要“拯救”这个弟弟,哭着说要送他去学骑马,也许觉得这样能让弟弟培养一点儿男子气概。她母亲都笑了,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因为缺乏营养,张子静的牙齿尖而泛绿,黄素琼担心儿子肺部有问题,叫他去医院照X光,他也逃掉。张爱玲和她母亲不是从一开始就打算放弃他的,但是她们的计划太高远,他纵然想追,也力不从心。
他只能是讲点儿家族故事给张爱玲听,一惊一乍地,因为姐姐在学校没有听闻,他便有了独家发布的优越感。他装作老辣或者恬淡来塑造形象,羡慕那些升官发财的人,在作废的支票上练习签名。他的内心并不像他外表那样平静,他希望能有一种方式,让人注意到自己。
不久张爱玲和父亲、继母彻底闹翻,起因是她在母亲那里住了一晚而没有告诉继母,继母发飙,父亲将她囚禁于两间相通的空房里。有一天张爱玲到其中一间她不常去的房间里,看见桌上有笔墨纸砚,还有一个纸团,打开来是她弟弟的笔迹,写着:“二哥如晤:日前走访不遇,怅怅。家姊事想有所闻。家门之玷,殊觉痛心。”
张爱玲暗暗吃惊:这是什么话?家门之玷,指的是张爱玲那一夜未归,她继母是以这个名义发作,但也只是恨张爱玲对自己不敬,经她弟弟这么一说,仿佛她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张爱玲气愤到麻木,只能在心里找了别的名目来怪他:“念到《书经》了,念通了没有,措辞这样不知轻重。”她自己也知道这种责怪也是官腔。
张子静难道真的以为她做了什么?怕不见得,他父亲和继母都没有这样想,他一个小孩子家,怎么可能更高瞻远瞩,看透他姐姐的“不轨”?他只是故意要骇人听闻,因为他的存在感太微弱,要是能有点儿惊天动地的事讲给人听,也许人家就能高看他一眼。
张爱玲讲述这段生活的散文《私语》里没提到这个细节,到底是有点儿不忍吧,知道她弟弟看得到。许多年后,她写进了《小团圆》里,不再给自己,以及她的被写体们留余地。
还回到那时节,张爱玲最终找了个空隙逃出来,搬到母亲那里。夏天里张子静也来了,带着一只报纸包的篮球鞋,说他也不回去了,一双大眼睛“吧达吧达”地望着母亲,潮湿地沉重地眨动着,是这样的无助。但他的母亲是一个理性的人,不可能像无数有热情而没有头脑的母亲那样,把儿子搂在怀中—死也死在一起,这是一句多么愚蠢的话。
黄素琼很有耐心地解释给他听,说自己的经济能力只能负担一个人的教育费用,这个名额已经被他姐姐占据。张子静哭了,张爱玲也哭了,但我还是怀疑母亲给张爱玲活生生地上了一课,让她学会在严酷的现实面前保持理性而不是动用激情。
张子静回到了父亲的家,有很多年他一直在父亲家中,张爱玲在小说《茉莉香片》里虚拟过他的生活状态,把他描写成一个阴郁懦弱到有点变态的人,精神上的残废。张子静晚年时将张爱玲小说中人与现实人物一一对号入座,唯独对这篇小说不置一语,他大概不愿意接受这样一种描述。
而我感觉张子静没有这么惨,也没有这么狼狈,“阴郁”“变态”还是一种挣扎,徒劳无益,只会伤到自己。这些年来,张子静早就找到保护自己的办法,就是装作对自己的处境全不知情。这种“糊涂”是他的一件雨衣,替他挡过父亲、继母的伤害,他还经常穿着它来到姑姑家,像一只小狗,凑近不属于它的壁炉,为了那一点温暖,不在乎头上的唾沫和白眼。
姑姑不喜欢张子静,尽管她曾经衣不解带照顾生病的他,尽管他那“吧达吧达”的眼神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但那点感情早已在岁月中消磨掉,现在的她是一个一丝不苟的完美主义者,她不肯对自己装善良。张子静深知这一点:“她认为我一直在父亲和后母的照管下生活,受他们影响较深……因此对我保持着一定的警惕和距离。”
有次张子静去看张爱玲,聊得长了点,不觉已到晚饭时间,姑姑对他说:“你如果要在这里吃饭,一定要和我们先讲好,吃多少米的饭,吃哪些菜,我们才能准备好。像现在这样没有准备就不能留你吃饭。”张子静慌忙告辞,姑姑虽然在英国留学,但这做派,倒是一种德国式的刻板。
张爱玲对张子静的态度有点特别,她有时对他也不耐烦,经常“排揎”他。张子静跟一帮朋友办了份杂志跟她约稿,这位姐姐居然老实不客气地说,我不能给你们这种不出名的杂志写稿,坏我自己的名声。但是,另一方面,她也不是不愿意跟他聊天的,电影、文学、写作技巧……她说积攒生动语言的最佳方法,就是随时随地留心人们的谈话,并把它记到本子上,而想要提高中英文写作能力,可以把自己的一篇习作由中文翻译成英文,再由英文翻译成中文,如是几遍,必然大有裨益。
张子静似乎从没有从事写作的抱负,张爱玲跟他说这些,与其说是指导弟弟,不如说是她需要有个听众,毕竟,写作之外还有生活,而她的生活太寂寞了。投奔母亲之后,她发现了她和母亲在感情上是有距离的;姑姑则既不喜欢文人,也不喜欢谈论文学;炎樱颇有灵性,但中文程度太浅。唯有这个弟弟,虽然有点颓废,有点不思进取,但是他听得懂她的话,有耐心听她说话,她在他面前是放松的。所以,在她成名之前,她经常这样带着一点点居高临下的口气,和他谈天说地。
有时,张子静也和她说点儿父亲和继母之间的事,她只是安静地听,从不说什么,但这静听的姿态也可以理解为一种怂恿,她对那边的事,不是不感兴趣。
张子静跟张爱玲说起父亲的窘境,让张爱玲震动,张子静说,父亲把房子抵押出去,抵押到期也不去赎,收到通知信就往抽屉里一搁。“娘告诉我的。娘都气死了。”
这个“娘”指的是继母孙用蕃。言下之意,孙氏更会理家。张爱玲提出质疑:“娘也许是气他不把东西落在她手里。”她弟弟急了。“不是,你不知道,娘好!是二叔,(张爱玲算是被过继给伯父的,喊她父亲二叔,张子静也跟着喊),自己又不管,全都是这样糟掉了。倒是娘明白。”
张爱玲觉得,张子静爱这个曾经虐待过他的继母。
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吗?爱上虐待自己的人。好吧,就算她曾经虐待,也是对自己的一种重视,比起漠视远离自己的骨肉血亲,也许倒是她,待他像个至亲。而且,随着他长大成人,她对他也该有所改变,毕竟她自己没有生育。再者,在大家族里长大的她,既有敷衍的能力,也有敷衍的需求,在夫妻俩互相敷衍之余,她但凡稍有余力,敷衍张子静一下,于他,就是难得的温暖。
张爱玲成名之后,张子静再去看张爱玲,十次有九次是见不到她的,张爱玲骤然忙了很多,后来又有了更好的听众胡兰成。出于过往亲情,见面时,张爱玲还是会很放松地跟他聊天,比如说起有人追求自己,以及自己不会跳舞等,但只要话题停止,他们又重归于淡漠。
这里面,有前面说过的,她弟弟的那封近乎“落井下石”的信的影响。另一方面,也是张爱玲从父亲家出走之后,更看清了这世间的人情冷暖。
张爱玲的表妹曾说张爱玲又热情又孤独,热情来自天性,孤独源于多思。从父亲那儿逃出来,她孤注一掷地跟了母亲,许多年来,母亲在她心中都是个富有感情的形象,她以一种罗曼蒂克的爱来爱着她,有这个印象在前,她不免按照这个印象行事,结果却令她错愕。
比如说,一开始,她跟母亲要零花钱,自以为是一件亲切有味的事情,母亲这方面的感觉却与她大相径庭。前面说了,母亲对她的投奔,并不是欣然接受,黄素琼就那几箱子古董,她所干的营生不赚钱,跟坐吃山空也差不多。她是一个敏感的情绪化的女人,原本就是咬着牙为张爱玲做牺牲,看这个女儿笨笨地毫无长进不说,还三天两头带着愚蠢的自说自话的孜孜然的表情来找她要零花钱,不由得烦躁起来。“(我)为她的脾气磨难着,为自己的忘恩负义磨难着,那些琐屑的难堪,一点点的毁了我的爱。”
同时毁掉的,还有少女张爱玲对于这绝对光明的世界的毫无保留的信任,这使她从此充满了警惕。所以她在和弟弟打交道时,会有意无意地保持距离,不刻意扮演自己力不能及的形象。既然这世上,没有哪一种爱不是百孔千疮的,何必离得太近,让彼此都穷形尽相。
母亲给她带来的是幻灭,姑姑对她的影响是真实,姑姑说话做事,永远忠实于自己的内心,不会表演和蔼,也不假装亲切,你可以说她不矫情,但不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