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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鸾
作者:蓝艾草
楔子
天帝颁下口谕的时候,我正在丹穴山凤翼崖顶与九狸玩耍。
在仙界这一众神仙里,我不过是一介微不足道的散仙。一身青袍子过了万把年,只因真身是只鸾鸟,也不知道是我那魂飞魄散的爹娘还是现下收养我的姨母,给我起了个极为普通的名字:青鸾。
可见起名字的时候有多漫不经心。
是以这一万年里,我也过得颇为漫不经心,修成人形以后便时不时离开丹穴山四处游历,九狸就是我游历带回来的。
九狸是一只九尾狐,当年路过青丘,我与龙子岳珂,鲛人离光夜宿银河谷,太阴星君悬挂中天,天地似洒了浅浅糖霜,万物俱簌。时有九狸一头从林中窜出觅食,淡白色皮毛明净皎洁似银光闪过,我惊呼一声,那小狐转过头来,脸儿尖尖,唯有瞳色如极品的红宝石一般泛着粼粼波光,我几乎被它蛊惑。
丹穴山美色者众,鸟族仙子仙侍们本来就有五彩斑斓的羽毛,幻化成人形以后皆有华丽羽衫与妖娆面孔,但以我的眼光,若这小小九尾狐将来修成人形,怕是丹穴山众万中不及其一,连鸟族公主凤凰亦难望其项背。
它当年将及两百岁,年幼无知又馋嘴,被我用一只烧熟的山鸡引诱,离开了出生之地,自此追随于我。
丹穴山上的仙子杂役皆以为九狸是我捡来的,闲暇之时皆喜欢逗弄它。但九狸是只高傲的九尾狐,姿容出众,现年虽然不过八百岁,还未修成人形,但已经可以遥想未来化为人形的倾城丽色。是以,它虽视鸟族那群吱吱喳喳的仙子们为庸脂俗粉,不屑一顾,我亦由得它去了。
往常时候我出门游历,总喜欢带着它四处走走。自从岳珂每每不怀好意用言语挑拨九狸,将我贬得一无是处,九狸便呲牙咧嘴,不肯与他同行。
九狸年纪虽小,有一点最为讨喜,凡我之语,必奉为圭臬,我又不喜岳珂风流,碍着离光的面子,勉为其难与他同行。九狸得了我的妙旨,遂亲离光而远岳珂,是以近两百年间它已懒怠动弹,每日只在丹穴山吃喝玩乐,专意等我带了好吃的回来。
我见得九狸并不喜睬岳珂,且对我很是依恋,禁不住心花怒放,对岳珂的挑拨离间也全然不当一回事。
近日我又出门游历了几日,今日午时方回。本有些疲累,想在云床上浅眠一时,却拗不过好玩好动的九狸,将它孤伶伶一狐丢在偌大的凤栖宫,举目无亲,委实有些惭愧,只得暂且陪它作耍。
凤翼崖顶平坦,开阔,美中不足者,一侧如刀斧砍断了山脊,危崖百丈。
九狸身轻,最喜攀在悬崖边的梧桐树枝上荡秋千,又喜我在旁相陪。今日它刚刚爬上梧枝,天空中便飘下一朵云头,那云头之上停着两人,面色都不大好。其中一人面生得紧,看衣饰正是九重天上的仙侍,我心中不由一沉,暗呼不妙。正巧今日上午做下了一桩不大不小的事体,也不知这仙侍玉趾前来,是不是就应在了这桩事情上头?另一人黑着半边芙蓉面,正是我那嫡嫡亲的姨母,丹穴山的主人,鸟族首领赤焰是也。
我已有数日不曾亲见姨母,按着礼数,理应上前拜会,但一则九狸的小身子随着那仙侍的咳嗽声在梧枝上颤了两颤,我正全神贯注盯着它,生怕它摔下来;二则我不过是寄居在丹穴山上的一介孤鸾,无父无母,自以为见不见礼于鸟族首领,也不打紧,但盼这二人是路过此地,眨眼即离,与我无涉。
岂料,今日也不知是吹的哪阵风,那仙侍咳嗽了两声,我正在心里埋怨这仙侍患了病不去找九重天上药君,讨两丸仙丹吃吃,却站在这凤翼崖顶踩在云头上吹冷风,偏生要来吓唬胆小的九狸,耳边却猛然响起一起怒喝:“大胆鸾鸟,还不跪接仙旨……”
本仙虽活了万把年,不过一介散仙,爹娘不曾留下洞府仆役,甚直连一顿隔夜粮也不曾留下,便撒手仙寰,神魂皆散。这四海八荒排得上名号的神仙不知凡几,何时轮得到本仙这小小鸾鸟,聆听仙旨?
不过一分神,在梧枝之上荡秋千荡了约有两百年的九狸被这仙侍的一声怒吼,惊得一头朝崖下栽去,小小的银白色身子眨眼间就消失在了我的眼前。
……
至于那仙旨所讲内容,我半个字也没听到,匆忙之中化出鸾鸟真身,向着悬下追去。等我揪着九狸的一只尾巴将他从半崖倒拎上来,那传旨的仙侍已经不见了踪影,姨母长叹一声:“青鸾,你收拾收拾东西去女床山吧。”
我心头唬跳,面上已然变色。
——我这便是被贬出丹穴山了?
姨母也真正忍心!
女床上多精妖恶怪,我一只仙术尚拙的小仙真要去了那地儿,说不得会被妖精吞下肚去,以添法力。
但姨母贵为鸟族之尊,向来令行禁止,纵然我此刻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的求饶,恐她也心意难改。更何况我向来倔顽,这么些年还不曾向任何人求过饶,虽心中哆嗦,还是咬牙应承了下来。但到底忍不住惨笑,这笑意被姨母捕得,她竟似心有不忍,怅叹道:“你这孩子,我本想让你在这丹穴山上快快活活作个散仙,哪知道你顽劣不堪,竟然怒打东海龙王的三王子,被龙王告上天庭,天帝一怒之下便将你贬往女床上做个小小土地,这却如何是好?”
我心头一松,这才知道被贬去女床山原不是姨母主意,竟是天帝老儿降下的仙旨。本来如我这般散仙,无根无家,浮如飘萍,只要不犯下大错,不过寂寂仙涯,万年一隙,日月如梭,日子当真平淡如死海。但如今这波澜平生,也怨自己气愤难平,惹下了大祸。心中已是悲喜难辨,强颜欢笑道:“姨母说哪里话,本就是青鸾惹祸,这些年来多劳姨母照顾,青鸾在此谢过姨母大恩!”紧搂了瑟瑟发抖的九狸,感觉到胸间那仅有的一点温暖,跪下向姨母行了大礼。
苍崖间寒风扑面,只觉四面俱寒,前路艰险。
得不偿失
二人一狐回转凤栖宫,但见宫门大开,丹朱一身彩衣俏生生立在门口,先对着姨母绽出个和煦的笑容,施了一礼下去,起身后方对我冷冷一笑:“妹妹越发了得,连东海龙子都敢打,果真是在凤栖宫住得不耐烦了!”
我自小在人屋檐下,虽说与丹朱有些亲戚关系,但与她称姐道妹却万万不敢。
这其中有个缘故。
我方化作人形那一年,不过将将一千二百岁,只因原身乃是一只青色的鸾鸟,身上那袭衣衫便也是个普普通通的青色,自然不能同丹朱表姐流光溢彩的五彩羽衣相比。那时候人小心热,自以为初显人身,巴巴的寻到了这位鸟族公主,上前亲亲热热唤了声:“丹朱表姐——”
彼时鸟族公主丹朱芳龄四千六百岁,从鼻孔里喷出一点气,冷冷道:“不过是个寄养的丫头,将来大一些在宫中打打杂跑跑腿,也配叫本公主姐姐?”
此事虽经过了几千年,东海的桑田都变作了沧海好几回,理应烟消云散,但本仙是个睚眦必报之仙,虽碍着姨母的面上不曾与丹朱针锋相对,亦对此事牢记不忘。
但打了东海龙子,却是今日金乌初起之时的事,——她却是如何得知?
我心中虽略有不安,转头见姨母面上一片了然无奈之色,也知她见惯了丹朱对我施以颜色,反倒心下大定——就算此事名传四海八荒,但打都已经打了,大不了岳珂再将我打回来。虽说鸾鸟真身无鳞,几根青羽倒还有。
我轻柔抚摸着九狸顺滑的皮毛,道:“何需公主殿下操心?不过是扒了几片龙鳞罢了!”
丹朱自然与我针锋相对:“说得轻巧,扒了几片龙鳞!若不是母亲上天庭替你出头,此刻哪得女床山让你栖身?怕是早被打入畜牲道,不得翻身了!”言下之意竟似我能栖身女床山,竟然算得上福气一桩?
我心中愤恚,面上只作不解此意,微微一笑,更令她气恼倍增,娇艳面容之上戾气陡盛。“好好儿放着仙子不做,偏要去那荒僻之地做个地仙。也怨不得旁人不肯扶持你,不过是一块烂泥……”若非姨母近在眼前,她怕是一刻也忍不得,早对我动起手来。
我深恨岳珂小气。与他相交一场总也有个六七千年,打架亦非头一回,事到如今却像个未曾断奶的娃娃一般,打输了居然搬出老子来,欺负我没爹没娘么?
更恨丹朱这般不顾脸面指责于我。
她身后立着一众仙娥,闻听此言皆是窃窃私语,指指点点。我在凤栖宫中住了近一万年,从将将有记忆之始,便在宫人指责议论声中长大,也知自己无父无母,乃是只被寄养在凤宫之中的孤鸾,若有七窍心肠,定然要学会看别人脸色过日子。
偏偏我从来浑浑噩噩,不知事体,面皮厚如城墙。常有仙娥背后对我指指戳戳,嫌我口利心毒,全无一丝讨人欢喜之处。我每每闻听此语,只作耳鸣。若有恶语拳脚相加,总要寸土不让的还回去。幼年时期的那四千年里,也不知与这山中同龄的小仙们打了多少场架。更兼着心中存了一个痴妄的想头:我那魂飞魄散的爹娘当初生下我来,定然不是为了教我受人家白眼长大!
只是这般想法终究只是我夜半之时自欺之语,若被丹朱得知,怕是会笑掉大牙。
姨母既在面前,亦对自己娇女无可奈何,由得她跋扈。我却是反驳惯了的,毫不留情指责她道:“公主殿下你私下凡间?”
丹朱大概不曾料到我闯下这般大祸居然连眼眶都不曾红上一红,委实有些不可思议,又被我指出她犯了戒,不由涨红了俏脸,分辩道:“胡扯!”
我向来喜欢看丹朱这般涨红了脸的模样,似我殿内那棵水蜜桃树上结的果子熟了一般,甚是惹人垂涎。心中虽暗笑,面上仍要一本正经极是诚恳道:“所谓烂泥扶不上墙,我记得这是凡间的一句俗语!”
放眼整个凤栖宫,从来少有人敢抢白丹朱,她吃我这一诈,顿时煞白了一张玉容偷瞧姨母,见她面上神色不怒自威,颇为怨恨的瞪了我一眼,掩面向着宫内跑去,身后一大群仙娥纷纷追了上去,彩衣纷扬,暗香盈鼻,场面甚是隆重。
我口中啧啧叹息,只觉丹朱不过虚活了一万三千多岁,被我几句话就挤兑得露了马脚。
姨母双目沉沉如海,盯着我瞧了半会,难得慈爱一笑:“你这孩子……”
我自然明白当着她的面,这次有些放肆,不过是仗着以后不会再回到丹穴山,总要对丹朱略有回报。她其实不明白,每当她身着五彩羽衣在我面前趾高气昂的走过,我心里总还是有些可怜这天真的公主,要遵守无数的戒条,虽为凤宫之中最尊贵的公主,也不过是笼中凤一只。
鸟族公主丹朱七千岁的时候便与天界太子凌昌定下了亲事,龙凤谐配,传为四海八荒的美谈。只是未来的天后娘娘一言一行总要循规蹈矩,不得私下凡间便是其中戒律之一。每日如木偶一般被一大帮仙娥簇拥着,姿仪言行,无不是楷模,行差踏错,便有族中长老教导,怕将来嫁进九重天,丢了鸟族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