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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香鬓影之回首已是百年身-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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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内阁中大多是精悍的主战派,再三催令前线向南推进,而霍仲亨偏在此时按兵不动,声称将士劳顿,粮饷不足,急需休养整顿,公然调驻部队,将邻近三省连同旧部控制之地,统统圈入自己势力范围。
本省偏安繁华一隅,虽是十里洋场,万千风月,却入不了兵家之眼。方继侥奉行明哲保身的中庸之道,从清末总督混到共和省长,安居任上多年,与薛家里外照应,明面上是墙头草,不涉派系之争,新内阁上台也未秧及池鱼。但薛家这几年,暗里从日本人手中捞了不少好处,显然是打着中立旗号的亲日派——霍仲亨在此际突然入城,对薛家和方家而言,无论如何都不是好事。
“说是三天后入城?”李孟元蹙眉问了一声。
方继侥神色凝重,“是,已经先遣卫戍部队出发,明日抵达,霍仲亨随后就到。”
薛晋铭低头喝了口汤,淡淡道,“听说先遣队只是护送伤病士兵,已提早让医院做了准备,征用城郊仓库做临时看护区,接收了许多伤病员。”
李孟元冷笑,“他向来善于收买军心!”
方继侥哼了声,“哪家医院手脚伸这么长?”
薛晋铭微笑,“自然是美国人的教会医院。”
——“教会医院?你确定?”
云漪停下手,只摘了半只耳环,从镜里望向身后高瘦的灰衫人。
裴五点头,“确切无误,霍仲亨会先到那里探视伤病员,随后入城。”
云漪沉默了一刻,漠然道,“就这一次机会?”
裴五皮笑肉不笑,“不是还有晚宴嘛,薛少那边你可盯仔细了。”
叮一声,珍珠耳环被云漪随手掷在妆台上,她侧身冷笑,“这算什么,王允献貂禅?”
又是一车的伤病员送到了临时医疗站,医疗看护人员从院里匆匆跑出来,安排担架抬下重症伤患,将伤寒、霍乱等传染病患立即隔离。接连两日不断涌至的伤患已让医护人员应接不暇,人手十分紧缺。金发瘦削的美国医生一面指挥工作人员,一面催促助手从城中调集药品。
一辆普通军用吉普随大车一起驶来,悄然停在门口。医护人员忙于安置伤员,无暇顾及这头,守门工人已见惯军车,立即给车子放了行,转头帮忙抬担架去。吉普缓缓驶入,原本宽敞的仓库大院里也拥挤局促,一头搭建了临时帐篷,一头用来晾晒病房床单,白晃晃一片布帛上醒目的红十字标志如同鲜血画出。 
                  
 只若初见(3)
 “伤病士兵的数量太多,超过原先预计,教会医院的人手药品都很紧张,看护人员基本是自愿来帮忙的修女,原先的护士早已不够用。”车内后座上,副官低声报告医院的详情,后座那人靠了椅背,微微阖目,只现出倨傲轮廓的侧影。副官压低声音道,“城里另外三家医院都不肯出动人手,怕是背后有人弄鬼。”那人仍缄默阖目,唇角隐透一丝笑纹。
副官抬腕看一眼时间,“还有两个钟点,要不要通知院方?”
那人终于开口,语声低沉,隐有倦意,“不必惊扰。”
“是,督军。”副官下车,欠身拉开后座车门。
黑色逞亮皮鞋踏出车门,深色长呢风氅被风扬起一角,露出底下深灰暗纹西服。年轻英挺的副官已算高大出色,站在这人身旁,却立时被他压了一头。
“最左边是隔离区,都是感染病人,一般伤病员在右区,中间是医疗区。”副官随在他身后,指引右边通道。他随意脱了披风搭在臂上,却往左区走去。
“督军,那是感染区!”副官忙阻拦。
“随便看看。”他头也不回,步伐极快,虽只穿了寻常便服,举手投足仍是一派戎马风度。副官迟疑劝阻,“感染病区已经隔离,不宜……”
“怕什么?”他语声平淡,自然流露威严,“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死人堆里也未嫌弃过,怕什么病。”副官有些尴尬,却仍低声抱怨,“您原说取消行程,临时又抽空过来,早知道就通知医院提前消毒了。”
“迂腐!”
“行程取消?”
云漪暗惊,下意识掩了掩头巾,浆洗得平直的白麻头巾将大半张脸遮了,只露一双眼睛。黑呢修女长袍勾勒了窈窕身段,黑檀木念珠和银链十字架悬在胸前,将她扮作修女模样。
护士打扮的瘦削女人将一箱药品交给她,趁四下无人,压低声音道,“刚得到消息,行程临时取消,人不来了。车子等在后院门口,从隔离区绕过去就能看到。”
云漪心中忐忑,捧了药箱低头疾行,遇到别的修女向她微笑招呼,只装作匆忙不见。众人都在忙碌,也无人察觉多出一位面生的修女。
一路穿过医疗区,将要绕过隔离病区之际,忽听一声女人尖叫,接着玻璃碎响,简陋的隔离病房里传出修女们高低惊呼。云漪呆了呆,听得身后脚步声缭乱,刚要侧身避开,却听那美国医生用生硬汉语朝她焦急叫道,“过来帮忙!”
两名修女慌忙从后面赶上来,一人回头叫她,“快来,那头出事了!”
众目睽睽之下,云漪只得跟上去,随她们跑进病区。远远见一圈人围在门口,里头不住传来女人的尖叫。美国医生奋力分开众人,一眼望去顿时大惊,脱口叫道,“NO”
一个头缠绷带的士兵贴墙靠在窗下,挟住个娇小的护士,手里尖利的玻璃正抵住护士颈侧。身后窗玻璃被打碎,落了满地玻璃渣。一些碎玻璃溅在他和那护士身上,头上绷带渗出血,脸上血污狰狞。护士惊恐万状,不住地尖叫颤抖,颈上已被玻璃划出血痕。
那士兵握着玻璃的手,已被割得血流如注,最可怖却是他的右腿,整个已溃烂得露出白骨,只靠墙支撑了身体,嘶吼着不许人靠近。
美国医生情急之下朝那人喊出一连串英文,那人也急急嘶吼,一口难懂的方言,谁也不知他在说些什么。云漪初时一怔,觉得那方言十分耳熟,仔细听了竟能明白七八分。
她母亲是吴地人氏,说话口音依稀与此人相似,却又不尽相同。
云漪定神细听,断断续续听得他说,“阿珍,陪我……为我……最后一次……”
“上帝啊,他究竟要干什么!”一名年老修女不住在胸前划着十字。
“他似乎说,要那护士陪着他……”云漪迟疑开口,又用英文重复了一遍。
美国医生猛然回头,眼睛瞪大,“他要和她一起死?”
云漪未及回答,却听旁边一名短发护士哭叫起来,“不要伤害阿梅!” 
                  
 只若初见(4)
 “阿梅?”云漪愕然,“她不叫阿珍?”
那护士还未回答,就听医生抢问道,“这病人是否有精神问题?”
“应该没有。”另一名年长的护士迟疑回答,“他断了右腿,本来今天要做截肢,可罗医生早上来看,发现已经来不及了……”
“来不及是什么意思?”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从人圈外传来。
云漪站在门后,目光被人挡住,只见众人不由自主让开,未看清发问之人是谁,想来必是别的医生。那护士隐有恻隐之色,“感染引发败血症,已经出现严重毒血现象,截肢已晚了,即便动了手术也熬不过来的。”
云漪呆住,众人闻言怆然,一时静了下去,只听被挟持的护士依然哭叫着求救。
“救救阿梅!”短发护士抽泣起来,望了人群后那人,又望向医生。
阿梅只知哭叫,已近崩溃,而那士兵脸色苍白,眼睛赤红,神智已然是混沌了,癫狂地抓住阿梅,反反复复朝她吼叫着同一句话——那句话说得又快又急,云漪心知这话十分要紧,却怎么也听不懂他的意思。
僵持之际,众人一筹莫展,云漪急出一身冷汗。
忽听嗒一声轻响,两边的人却霍然惊叫着闪开,云漪抬头,只见一个高大身影越过众人,手中乌光逞亮的德国造手枪已经上膛。
“不要开枪!”云漪骇然惊呼。
旁边数名修女一起惊呼上帝,连连在胸前划出十字。
云漪情急,抢上前拽住那人手臂,“别杀他!”
那人无动于衷,语声冷硬里透出沉痛,“他是军人,死,也要有尊严地死!”
恰在这时,那士兵又哀急地说了一遍,这次终于听得分明——
“他在说,阿珍再唱一次歌给我听!”云漪一震,心念电转,顿时明白过来。
那人略有迟疑,却仍未将枪放下。
“他将阿梅当做了另一个女子,只想死前听她再唱一次歌,不是要杀她。”云漪急急开口,心头发颤。那士兵本已是回光返照,拼着最后一口气折腾下来,此时脸色青白,全身抽搐,渐渐倚墙瘫倒,只是死死抓住阿梅,手中玻璃虽贴在她颈上,却是满脸哀切之色。
众人都沉默了,那人终于垂了手,缓缓将枪放下。
一个垂死士兵最后的心愿,仅仅是听他心上的女子再唱一次家乡小调……云漪眼中发酸,喉头紧涩,终于听懂了他的话,却无力替他完成心愿。
或许,只能给他些微的慰藉——
云漪含泪望过去,喉头略哽,启唇唱道,“今古河山无定据,画角声中,牧马频来去。满目荒凉谁可语?西风吹老丹枫树。”只唱得前人半阕《蝶恋花》,曲未尽,泪已落。
那士兵怔怔转过头来,望住这唱歌的修女,手中玻璃坠地。
曲调凄怆,歌喉哀婉,听在众人耳中,似雪水浸透心扉,无不悲凉沉默。
云漪再唱不下去,那垂死的士兵却艰难地咧了咧唇,终于放开了阿梅,朝云漪奄奄抬手。
阿梅踉跄奔过来,被两名修女扶住,立时昏厥过去。
云漪走到那士兵跟前,屈膝跪下来,握住他的手,替他拭去脸上血污,也看清他面容——原来还如此年轻,或许不比念乔年长……此刻安静地闭上眼,宛若江南乡间的文秀少年。他闭上的眼忽又睁开,瞳光渐渐涣散,却还极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云漪的脸。
云漪迟疑了一刻,拉下头巾,任长发披散下来,面容再无遮掩——可惜少年已经看不到了,那双深凹的眼里已蒙上一层死灰。
几名修女走到跟前,念诵主的名字,默默在胸前划下十字,求主宽恕罪人。
云漪握着他满是血污的手,心神恍惚,久久不忍松开。
她是皇帝的夜莺,在满堂金玉下歌唱,用歌声美貌邀宠于权贵;他们追逐她,视她的歌声如天籁,笑容如珍宝,她却从未因此而快乐……直至今天,为一个垂死的士兵歌唱,才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的歌声真的可以给人愉悦安慰。 
                  
 只若初见(5)
 “从前幽怨应无数,铁马金戈,青冢黄昏路,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护工上前抬走了士兵的尸体,尽管他已听不到,她仍要将这支曲子唱完给他。
一方雪白亚麻手帕递到眼前。
云漪猛然抬头,眼前模糊一片,这才惊觉自己泪流满面。
见她怔怔没有反应,那人捉住她的手,亲自用手帕擦去上面血污。云漪忙抽回手,泪眼迷蒙间看也未看那人,只低头道了声谢。
那人沉声开口,“应是我向你道谢,修女。”
云漪呆了呆,陡然记起自己眼下的身份,忙侧首拭泪,避开他目光。
“我曾以为宗教只会给人麻痹的安慰,你的善行却是真正的仁爱。”他的语声如磁石,威严里流露出诚挚,对她缓缓说道,“我为我的士兵感激你。”
他站起身来,向她微微欠身,转身大步而去。
云漪终于自震惊里回过神来,脱口惊问,“你是谁?”
那人回过头来,面容已不年轻,浓密鬓角潜了不易察觉的银丝,年少英俊历经了风霜,炼就内敛光华,古铜肤色更添沧桑。他微笑,浓眉上一道细浅的伤痕越发醒目,将这张面容深深刻进她脑海——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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