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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时,刘学官家着管家来问,送了一斗大白米、一斗白面、两只活鸡、一方肉。送将来,月娘过意不去,赏了管家三百铜钱,使玳安去谢了。月娘说道:“咱和他没甚往来,如今也还有这样好人!”
时人满目炎凉态,此日仍存礼义交。
犹有火来烧冷灶,方知古道未全消。
原来人有一德,即有一德之缘,有一恶,即有一恶之报。当初西门庆曾与刘学官有急难相周,自然得此善缘。
到了年残腊尽,玳安小厮因夹伤了腿,又发了疮,出不得门。忽然天降大雪,一夜有尺余之深,满城中烟火萧条。
经乱后,谁家是丰足的?月娘起来,自己拿着扫帚和小玉把雪除了。看看灶上,少米无柴,孝哥没点火烤,只是哭。想起那红炉暖阁、美酒羊羔,穿的是貂裘,吃的是美味。当初过着这样日子,还嫌不足,今日那讨的一口好饭来给这孩子吃吃,也够了。心口念着,正是牺惶,听见拄杖响,原来郁太姐过来讨火。月娘时常供养这尊铜佛,烧香不断,就在香上点着取灯给他去了。月娘拿了一件旧绢夹袄儿,使小玉当铺当一千文,街上买米,只当了八百钱。不一时,小玉回来,满头是雪,使个小口袋盛着米,提着一条草绳,栓的五很大炭,又是四个大烧饼,放在桌子上,小玉上灶前烘衣裳去了。月娘下去烧起炭来给孝哥烘袄,一面烤着烧饼。小玉才去下米,又没有卖水的,只得扫雪为炊。想起西门庆在时,那一年扫雪烹茶,妻妾围炉之乐,不觉长叹一声,双泪俱落。有一词单道富家行乐,名《沁园春》:暖阁红炉,匝地毛毡,何等奢华!正彤云密布,琼瑶细剪,银妆玉砌,十万人家。碧碗烹茶,金杯度曲,乳酪羊羔味更佳。拥红袖,围屏醉倚,慢嗅梅花。
登楼遥望归搓,江上渔村柳半斜。见柴门静掩,一声吠犬,孤村冷落,儿阵归鸦,滑拙残灰,牛衣寒絮,市远钱空酒莫赊。应须念,灞桥诗客,驴背生涯。
这首词单说人生苦乐不同,光景各别。即如富家见此雪。
添了多少清兴!披的是狐裘貂帽,烧的是兽炭沉烟,打开那隔年的泥头竹叶,是着那窗前盆内梅花:或学陶学士扫雪烹茶,或学党大尉浅斟低唱,呼两个知心快友联诗、得意佳人度曲,看着那鹅毛细落,鸳瓦平铺,征呼豪饮,只恐怕晴了天,雪消泥滑,令人败兴。那知道山野贫民、穷村寡妇厨下无薪、瓮中无米,忽然大雪把门屯了,一把火也没处讨,身上寒冷,铺着床破芦席,儿啼女哭,那邻舍人家,借不出一把米来,又出不去,灶门口墩着烤那牛粪火,满屋都是臭烟。他望晴不晴,看着好恼。今日吴月娘先过的是前边的好雪,今日过的是后边不好的雪,那得不酸心落泪?从来说乍受荣华怎受贫?先贫后富好过,先富后贫难过了。月娘看着孝哥吃那冷烧饼,熬了些稀汤没油的两根白菜,吃了一碗就放下了。自家往这命上想了一想,道:“我终日听讲佛法,说那繁华是假的,要穷苦修行才得成道。今日这一点苦受不得,还凡心不退,该有此折磨。这样乱世,守着这个孩子吃碗粗饭也就够了!”只这一念,回过心来,上佛前上了香,拿着薛姑子送的那数珠,坐着念佛,自家劝自家,也就不恼了。
从来绝处逢生,月娘是个好人,自有活路。那雪下了二日,柴米将尽,可那里去安排!只见一个人,二门口里探探头出去了。玳安认得是刘学官家书童,问道:“来做甚么!”
那人没言语了。过了一会,就是一担炭、一瓶酒、两盘子挂面、一斗小米子。知吴月娘吃斋,说道:“多拜上吴大娘,这是俺大妈妈送的。因大雪里,你老人家没火向。还有一件事——等天晴了,自己来看,有话说。”月娘见雪中送炭,不觉满心感激,着玳安收下,又没个钱赏他。道:“小王,你把酒倒了壶里烫起来。和玳安吃了去罢,家里又没人吃这酒。”
那人不住下,跑的去了。月娘道:“他爹在日,人来人往,好酒好肉,不知养了多少人,没见个探头问声的。那里走出个刘学官来,这等看常!”
到了天晴,刘学官夫人一顶小轿过来,领着个丫头,掇着个皮匣锁着,先进去说了,月娘忙出来迎接。和月娘拜了,炕上坐下。月娘见这刘学官夫人有六十四五年纪,穿的是沉香色云绢披风,套着山茧绸夹袄,下穿的月白素丝绸白拖边裙子、大云头青缎子高底鞋儿,头上白了,稀稀两根簪,也不戴钗掠,青丝手帕搭着头,说:“这时没过来看看,通不得闲。”说了几甸话儿,就取过那匣子来,袖子里拿出个汗中,一把小钥匙,开了,取出五封银子,是五十两,放在炕上。月娘全不知道,问这银子那里的,刘学官娘子才说:“这是那年上山东去做学官没有盘缠,借的他西门大爷的,今五六年,常常记挂着,穷教官,凑不成块。昨日他爷从官上寄将来,着我自家亲交给大娘,还该添上利钱才是。难道受过的情,就敢昧了这宗账罢?何普做来生债,变驴变马也要还人!”说着话,小玉斟上姜茶吃了。月娘只要收一半,刘老夫人那里肯。月娘没奈何收下,谢了又谢,送的出门,上轿去了。
有诗赞这刘学官不昧孤儿债。
侠气文名海内闻,老来投笔效河汾。
素车义重存鸡黍,绎帐风情著典坟。
一诺何曾欺过墓,千金岂忍负高雯。
应来结草衔环报,多少人间狗疵群:那《感应篇》说道:“负他财货,愿他身死。干求不遂,便生咒恨。”又说:“受恩不感,减人自益,得新忘故,口是心非。”单说这世上背义忘恩,骗了人的银钱,还要寻出个题目来说那人的过恶,又要占个地步,说自己不是诈取他的。小人昧心,无所不至。及至追债成嫌,兴词告状,就要倾他的家,害他的命,只为一点贪心不肯还债,结成天大冤仇。因此,仗义疏财的人遇此等事也就不敢慷慨了,宁可善辞,不可信真。也只为人心大险,全忘了那初心,只记着这后怨。俗说的好:“朋友莫交财,交财仁义绝。”那《感应篇》说那阴曹还债的事,小人些须欠少,死后变牛变猪来还的。那死者真魂托梦与他子孙:“速速来赎,免我受苦!”其子果然来还,赎他父母回家,把猪牛养着善终了的。如此等事,不止野史中载之甚详,也有如今亲见的。何况设谋用智,得了人几百几千,倚势恃成,夺的人好宅好地,那有个长远养子孙之理!今日刘学官一个穷教官,西门死后六年不肯昧孤儿的债,后来他公子刘体仁中了甲榜,子孙三世荣贵,总因不昧良心,恤孤念寡,天地鬼神岂有不记录他善功的?
但不知月娘同孝哥将来作何结果,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陷中原徽钦北狩 屠清河子母流离
诗曰:
千古兴亡凭造物,逝波终日去滔滔。
汉王废苑生秋草,吴主荒官入夜涛。
满屋黄金机不息,一头白发气犹高。
总因人事繁华尽,往业多从劫里消。
这首诗单说世界众生不可淫奢太过、暴珍天物,上自帝王卿相,下至士庶百姓,俱生来有一定的福禄,享用太过,福过灾生。如古史上说那尧舜为君,土阶茅茨,这是太古淳凤,不可复的。就是汉文帝不肯造一露台,惜十家之产;宋仁宗夜想烧羊,怕御厨司为例,宁可忍饥,爱惜这些物命。古来帝王奢泰亡国,说之不尽,勤俭爱民的也自不少。所以国柞绵长,享太平之福,全在这点天心上。那《感应篇》上说道:“无故剪裁,非礼烹宰,散弃五谷,劳攘众生。”又说:“轻蔑人民,扰乱国政,逸乐过节,苛虐其下。”岂不是帝王的规鉴,士大夫的良箴?因此,佛经上说,这些五谷是地肺上出的,养万物脂膏,称为外命,绫罗是天蚕口吐的灵丝,万缕才成一匹,名日天锦。修佛果仙道的,再没有肯穿到身上的,不过粗布淡羹,粒米不敢抛弃。这些享天禄天爵的大老,穿着朝廷衣冠,紫袍象简,何等尊荣!前辈先贤还有布袍草履、公孙布被、万石君的浣服,以示俭德。如今未运不止,缙绅富室,彻底小衣都是绫锦,随意剪裁,才一着身,即赏与仆役。甚至贱人下妓,俱要依样学着奢侈,或是倡优后饰、市侩官服,只不敢带珠冠,赛品绣,其余珠玉云锦,一切僭用。京城地方淫奢更甚,妇人将白绫缠脚,软纱拭秽,无所不至。既然贵贱不分,风俗奢靡,因此天地生的物力不够,这众生作践的必要报应他。或是先富后贫,或是来生化作乞丐,手足残疾,耳目聋瞽,跪在路前讨那文钱不得。不是前世骄淫,化作这些饿莩,天岂有不慈悲他的?因他罪业如山,明明现报。如有在人上的,爱人节用,怎得到凤俗大坏?因上帝恨这人人暴珍,就地狱轮回也没处报这些人,以此酿成个劫运,刀兵、水火、盗贼、焚烧,把这人一扫而尽,才完了个大报应。这些众生遇此大劫,说是天运,不知平日作业太重,大家凑将来的。今日因西门庆身后灾祸,妻子流离,说入大劫,以劝世人惜福。
话表宋徽宗宣和年间, 有一女子生了胡须, 有一男孕生子。此等妖事,载在《玉堂纲鉴》上,难道是我做书编的不成,盖因国运将倾,阴阳相反,遂有此异,不消数年,大金兵入,这些荡夫淫妇、贼吏贪奴,平生积得罪孽尽投天网。
到徽宗北狩,才说是“宰相误我”,全不想自己不肯修德,用的是佞臣蔡京、王莆、杨戬、高俅、童贯、朱勉这一班人,或借边功封王,或进花石献媚。林灵素讲神仙,魏汉津铸九鼎。才筑了万寿山,千门万户;又修延福宫,碾玉堆金。忽然平地要筑山林,在西北上起一山,名日良岳。遗宦者下江浙等处取太湖山的奇峰怪石,劈凿玲玫,俱是一二丈高的、数万斤重的,一路拆坏民居,使车运船装,不知用民工几十万,才到汴京。闻这百姓人家有株好花好树,即使公人用黄纸封了,要拆开宅子,使本县民工连根移取,诈得良民钱银无数。哄那徽宗说道:“这不过山林之物,又非民间财宝,取之何妨?”全不想,这些石峰可是米元章袖来的?西湖上飞来的?把这奇石异草、苍鹿文禽都捕将来山上养着,在那奇松古桧之下,山石垒成曲涧,激水环作清流。从山上引下瀑布,周围上下,折碴回峦。有七十二峰,各有一峰为主,俱有佳名,日紫云峰、翠盖峰、玉几峰,种种不一,各肖其形。这山上又有三十二泉,泉上俱是芙蓉薛荔、野菊山花,蒙茸沿蔓在半山腰里,或悬在古柏高枝、紫竹黄杨、冬青石楠之下,千态万状,俱依唐人画谱,取江浙名匠裁成,总似深山光景。这泉上有十六院,院内各有美人掌管。或扮作女冠道士,就是刘阮遇天台的二仙;或扮成采药仙人,就是武陵源避秦的古洞。那些道院仙官,长廊曲槛,或在石缝中嵌出悬崖,或是山凹内转上绝顶,比那迷楼更巧,阿房还胜。这圣驾一到,各院中古董玩器、名画道书、棋枰琴几、钟磐笙歌、禅杖蒲团、纱厨暖帐,无一不备。又有那绿足赤顶的老鹤三五群,一声长唳,谷应山鸣;又有那锦毛长尾的山鸡百十队,乱舞乱飞,水边饮啄。这道君把国政交与蔡京,边事付与童贯,或是召林灵素石上讲经,或是召蔡攸来松下围棋,选几个清雅内官,捧着